怎么样使我感到责任是“让人受苦,”而自己“又受苦又享乐,”则我处置我自己就会好一点。或者这责任是只有自己,别的一切不必顾忌,一个爱情上的英雄,往往如此成就了特殊功勋。对付一个女人,少数是用真的温柔可以克服,多数是得用热情去侵略压迫。
“……”我想。“然而这个时节不是第一段,我已不必问怎么样可以把这女人的心转到我头上。只是目下的我应当如何的一件事了。”
她爱我是明明白白的。至少她这个时节把全心在爱我。至少她这个时节不讨厌我,——我们是都晓得使一个女人不感到讨厌就很可以恋爱上努力的。——至少她这时有那种给杰克引起的好奇心,想让我给她玩弄一阵。至少还可以说她能给我一次她给了她丈夫许多次的热情。我真不能自馁!
“不自馁,”是的,就把勇气提起,承受我名分下的一切权利;在爱情中的苦乐,以及给别人的影响。不过我的苦,是要这目下的进步或退步。同到这样在一块,不能说我就得了这个女人一切。也不能说我心中失了什么。思想的捷足跨过了事实进展的十万倍,并且事实上且俨然除了这样眉眼相摩相撞,以及两颗心的接触,真无从把这身体弄得更接近一点,一件爱情的故事,若把它来当故事读,或者是这样值得咀嚼一点吧。不过人是在实际的生活上,会把实际生活看成重要些。我承认这事情留为他时追想感到深的怅惘,是我终无从把身体接近这女人。但是眼前,我只愿得她身体的机会,这于眼前才是恋爱的真的接近!
让我同她两个人在一个地方,连心上也无别人的影子相监视,我相信我所有的热与力,会可以把这女人烧死!
这日子,当然还有,可是当到这情境的我,总不能用明天或后天的事来自慰。情欲的债的催讨,即或用“明天加倍相还”作回答也无从满意!我要眼前的一个证据,而眼前的她所能给的却是这样些利息。这利息的支付只使我更了然她能即时还这笔债,其所以不还,只为了另有人在场。因此我渐渐转到抱怨杰克与窦尔墩;杰克在这个时候却不邀窦尔墩出访友,窦尔墩也不在此时邀杰克出门;我横无理由的来在心上责备他两人,可怜的是杰克,他真要了解此时他的二弟的心情,也许总能为他二弟想法吧。
时间是悠悠的过去,不甘心一分一秒的是这样过去,然而事实却只有如此过去,终于到九点,保护我的杰克把我从这家庭中夺回送转旅馆,一到旅馆我就躺到炕上流泪。
“你是太倦了!”
“我并不——但也是。”
他就把“但也是”这句话相谑,故意来取笑。他明白我,只有他明白我,在我的一生中。顶明白我,且能按到我所需要,不望报酬,不辞劳怨的去做,就只有这一个人!
这好人说:“今天也应当满意了。”
似乎就知道我们在庙里说了什么,而又了然于回家时车上的事情。我羞得不敢再作声。我算到是我所做的事,对这人是不必瞒也不能瞒的,可是恋爱的心情,在通常时节,我是连我所要的女人也不让她知道的,所以对杰克,虽明明要他帮忙,要他设计,对于事情隐晦了或者反而给他误会,我仍然总不能尽情的来让这个顾问了然我的一切。我以为他既作人情,只应当作去,莫问我。我是不是就满了意,他也会懂的,他却把这个问我,要我怎么来答复?也许有那种人把今天我所得的算满足(按照一件幸福的安排我也应满足),但是,我要的是并非一次偎抱,或一次握手。我要她在我的眼底下成为裸体。我要她从神的尊严佛的慈悲中变而为一个放荡的淫妇。我要那猥亵,要那狂颠,使我从死中得到新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就都有人做着这样顶平凡不过的事,我只要这样一次,这不是奢望!一次还不曾得到,我从那里满意起?
虽不会说我是不满意,可是我又来在杰克面前哭,这就是告他还不够了,这好人说。——“慢慢的喔,把事实放到希望上,尽它所能进展的进展,既前途是颇像乐观,就应当乐观呀。”
我不是对我的命运感到诅咒,但这命运所给我的是这样慷慨,又似乎吝惜,怎么能使我不难过?——可是这样话我不同他说!正如其他许多我想到的话一样。
杰克见我还是哭,就说明天必可以见前进一点。那种说话的神气,那种把这件事引为义务诚心帮忙的态度,使我不拘在何时想起来都要苦笑。他当真就如他所说的比我还着急的样子,教我从感激中流出更多的眼泪。
这好人,简直是在我痛苦中也苦痛着了。他不断的发挥他对女人的感想,这些感想若不是见我哭我决定他不会有的。他见我怕提尔墩夫人,就单来骂那些半娼妓式让一个男子用钱买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他在话语上又总不忘记告我应当勇敢的意思,我心中承受上却哼也不哼。
“……我告你,女人中也有这样的人,譬如她把自己的心上的门敞开,作男子的就应得大大方方把热情送过去,客气是不必,畏缩更坏事。又譬如——还是老实说吧,在窦尔墩不在她身边时,你对她就不妨放肆点。她正需要你的放肆,这个我可以担保。你想想,这女人并不是一个作姨太太的材料,她的心是健全的心,所有的热情总不是窦尔墩所能满足的,这个是事实。即或生活习惯支配了她,她决不会背了窦尔墩跑去,可是她的潜在意识是并不缺少要那比窦尔墩来得年青一点的热情的。你能给她的好处,她也能给你的好处,在这个天真的女人心里还并不觉得是窦尔墩应妒嫉的事。就是窦尔墩,你瞧人家对你又多大方,若是别一个男子,你相信他也会这样么?……总之你莫太急,莫把这事当做梦那样随便,你将得到好处的。得一个少女的心,这是比如像窦尔墩那样空有一具身体终日搂抱着睡还有意义的。”
我说:“但是,我要这心有什么用处?平空的,无所依附的,这有什么凭据说我得这女人的心?”
“你这个唯物观的实际主义者!是这样你以后就不能成诗人了。”
“我并不是想作诗人,——我倒是真羡慕凡人咧。”
“那自然有机会给你做凡人,我告你,在她面前你也可以做凡人,做哥哥的认为这并不是犯罪或可羞行为,一得便你就去做!”
杰克的话全是这类话,话是对,但我实在愿意杰克具有一点比他说精彩话更大的法力,他若能为他二弟用更大的力量将这个女人摄到这旅馆来,我以为我当真就会放肆了。
我很不好意思而又半当作笑话的说:“那你帮我说要她来这个地方,不是可以——”
“那明天我仍然陪你到她家去,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我在心中承认了。
不哭了。也不是为了杰克一句话。但医疗我的病痛,或者使我到一种希望下麻痹,总得要杰克来下药。不消说当杰克用药的分量稍有不对时,又会把它的效率弄成相反一面,可是这好人总不悭吝他的柔情与好意,就给我吃苦,也仍然应当说感谢这原是出于他的好意!
我在将睡着时,似乎还听到他磨墨,不知在给谁写信。他的脾气是惯常在十二点以后才睡,又是一个在上午六点天刚一白即能起床在灯光下作事的人,所以我就不理他。我是玩倦了,想倦了,哭倦了,就很容易的睡眠了。
像是在窦尔墩家,在客厅,四个人在一块儿。
一些眉眼,在灯光下的来去,成了我一种新发现的技术与艺术。我像并不是那顶不中用的人,自己是觉到,也像得她承认了。天知道我这些力从什么地方而来,一时又从什么地方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
在一个我所盼望的机会里,杰克同窦尔墩进到东院去找木料样子,大约是拟作什么自由椅,这是杰克所发明的。当他们两人出去以后,客厅中就剩了我和她。
记起杰克的话,“无人时就可以放肆一点,”我便放肆了。胆子是大到不可思议,我们也不防遇到外面有人无人,就在灯光背处互相交换了舌子的温存。两人缠扯在一块,成了不可分开的一片饧。
不满足的,像这样,我觉得还不是我的需要!
我还应当要一些什么,这所需要的在她是比我更其明显在意识上的。把脸偎熨着,像在烙平这过去忧愁摺痕,是那么亲热到我心中无从自主。望到这一对乌青的眸子,在灯光所不及处发着湿的晶光,这征候,从一本书上,我认识是一个女人迫切需要一些不可当的猛勇热力的征候,我的心为这事跳到快要从口中出来了。
在她的喉间,有一些话语,像原本来是分明的字,也因为这热,融化成为不清晰的低嘶了,哦!
不是梦!
“我要到你那个有镜子的寝室去。”
问我去做什么我却不说了。
然而我即刻便为她拖着,走出了客厅,到院中,大白月亮在天上,一切花的影子人的影子都很分明。这女人并不忘到同窦尔墩谈话,她高声的同隔了院的他们讲话,说:
“我们是到里面去了,我为二弟找一点东西,你们的椅子快作吧。”在那边就听到杰克用他的那把德国小钢锯解木的声音,以及答应“好好你们随便吧”的声音。我已经不再要她拖我,反把她拖起就走,到房子中了。
很是小心的她,只开了那一盏近床边的小电灯,在这电灯幽幽的浅碧光下,我见到这个神女的肥的腻白的全身!
那发热发烧的脸,那迫促的喘息,那充满了淫欲的眼睛,那眉;正因为心中有火在烧微显颦蹙的眉,那长的圆的柔软的臂膊,那特别隆起的胸前的一对“小鹿,”唉,是这样在一种惶恐下惊异下的我,消受了一切,我把身子覆盖在这女人身上,即刻晕过去了。
……蒙蒙糊糊把手到我腿边去,一片湿。一切全消灭了。第一先感觉到的是炕的“硬”与梦境中的“软”恰成对比。
其次便知道大哥还把背对我伏在桌上写什么。
又哭了。先是不忍要他知道,用夹被单捂住口哭,但仍然在抽咽中给这耳朵有毛病的他察觉了,似乎回转头来听,又似乎不曾放下笔。到后这好人走到我炕边来了,我把这湿着的眼望他,不好再哭。他那脸上的忧郁,使我出了一惊。我不该给这个人的不安,我这时来哭,在这个人心中就起了比我两倍难过的回声。
“我不该扰你,大哥,怎么还不睡吗?”我勉强来笑,且勉强的说。
这个好人却不作声,只望到我轻轻叹气。
我又笑说:“已经睡得很好,做梦不知不觉就哭了。”
“年青人,不要这样太自苦,信哥哥的话吧。”他一说完就掉过头去仍然作事去了。我见到他眼睛已湿。我明白他可怜我的地方。但我此时只觉得他比我更可怜。然而我用什么方法来安慰这个人?安慰他唯一的方法是我对目下事少苦恼一点,我能够满意于眼前一切,则这个好人就也能因了我的愉快而愉快了。在另一方面,我是这样贪多,这一方面我所给他的忧愁样子只增加他作母亲样责任上不安,我这罪人!我所能作的,是给自己苦恼以外就是给我所最切近一人的苦乱,我这行为真是在这一生世中顶可诅的一种行为!
知道他是背了我在流泪,我不知要怎样来劝他,却不晓事之至。反而来陪到他哭。我要他知道,我声音就比他高。
“你这是为什么?作哥哥的正为了你这种样子难受,再是这样不体恤哥哥的苦,你只好回北京去了!”
“我愿意回北京去呀!”
“那你明天走就是!我很悔我作的事。你总能原谅我,不是我不为你尽力。”
“不,你应当原谅我,正因为我来此,把你心情也全混乱了。我回去,也只是为你,省得你帮我苦恼。”
这好人听到这个,就苦笑:“我帮你苦恼,正是!你回到北京去,我不见到你哭,你以为我就泰然坦然的来作我的事情吗?你不要我替你担心,你就好好的在此住下,我总能把你的希望达到,达到以后再有苦恼,可就不是我的责任了。你只是这样半夜深更无凭无故想起什么就哭,小孩子脾气总不改,这生活怎么过得下?你若是永远这样,对事实所能给你的脚步感到太慢,你在一生中,就会对幸运也总是不觉得可以赞美。你为我想想,有这样一个弟弟,要作哥哥的怎么来作?”
“我这时是因为想起你才哭的。”
“那就好好的睡,别胡思乱想,明天我们就去作那件事。一个人常常用明天安慰自己,本不是好的,但这一件事除了这样没第二个说法。让哥哥从你的安睡中得到一点快乐吧。我是刚才还见到你在睡中微笑着,正以为你做着好梦,谁知又哭起来了,自己还不承认是小孩子脾气!”
听到杰克说的“刚才还在睡眠微笑,谁知又嘘嘘的啜泣起来”的话,从我的梦中所得去追想那微笑的因缘,我才有得是流泪的日子!就是做梦,我也就从不敢这样肆无忌惮作过一次大胆不拘的好梦!我在我梦中,就好好的保留了我生活上的弱点,虽并不缺少所谓欲望,而梦中的对方,就从无一个能如这一次这女人的和易近人。连在梦里也从不敢撒野的我,是一个怎样不中用的男子啊!
如杰克的命令,我是当真愿意再来睡的。可是那里能够呢?一些甜甜的感觉,还不曾消失净尽,手上依稀还能闻到在上半夜同这女人握手传递的茉莉香水味道,一面不愿意让杰克知道我已遗了精,感于处置的困难,一面且从这荒唐的梦上想到这些时在那许多大小镜子的卧房中眠床上的一对不相称的人。在这样情形下睡眠已悄悄远走,再不敢拢身,若是杰克能让我起身,我真愿尽他在炕上做梦,我却来作一点什么事为好了。
听到杰克在用笔沙沙的写,却装成已睡好那样子一点不动。我知道,若他明白我已经睡熟,则这好人的心,他才能暂时归到他自己腔子里去!
过了约莫半点钟,他轻轻的喊:“二弟,二弟,”先是想装已睡熟不应。他于是不做声,再过一阵又喊,“二弟,真睡了吗?”
我说:“不,不能睡。”
“我知道你不能睡!你莫要又犯那个事呀!”我正以为把夹被好好裹了身体就可以免得他明白我的,谁知他早从空气中觉得了。或者他还以为我哭只为睡醒了以后手淫的痛悔,直到我已把神气弄清楚一下以后才来问我。
我见到是再不能把目下的事瞒过了他,才只得告他刚才梦中的一切,只把最后那一段省略了去。
“你瞧你,这也怕羞,这个很平常的事!你应当换一套衣裤,让我来为你找取。”杰克即时就为我把一套汗衣裤取出,催到我换,且为把那脏了的衣裤丢到外面小隔间去。
假如是明天把这个去告给那家里的两夫妇,才真是丢丑的事!杰克这人说不定就能做到这个事。凡是我的行为差不多早已给他宣传殆尽。他有许多地方,就比我更来得爽快的不成事,我真怕他了。我说:“大哥,我求你,这件事别告她好!”
“你别小孩了,这时再不好好睡觉做哥哥的要发气了!”
“睡不着!”
“睡不着就想,你就想一点你要作的事也好——只不准哭,不准手上多事——单想一种事情是极其容易睡的,要听话啊!”
我真就睡了。
这下半夜在一种全身发烧昏瞀中,我漫无头绪的更作了些比第一次还荒唐的梦,行为野到成一只发了痫的兽,但习惯是一夜之中我从无第二次梦遗的可能,我就把这些不可设想的放纵幻梦满足了我需要。到醒时,房中的光明已充满一室,杰克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夜里究竟睡不睡,我也不得而知了。
这是早晨,是初七。
“哥,我想走了。”
“我明白你意思,不过——”
“你不明白我!”
“昨天似乎说过一次了。”他说过这一句话便不作声。这时我正靠到炕边,杰克在看我于昨晚夜深时为杨志写的几幅屏条。
“二弟,近来的字像是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