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似乎很新颖体裁的沉默行为,她经过这男子三次照扶,俨然心被这男子攫走了。直到散场她没留心过另一男子,虽然此后还来了一个对她极倾心的中年商人,用着每一次两券的方法同她跳过四五次。她在场上想的是什么时候就到XX去找那男子,回到住处,她仍然是这样想。
说是呆子才这样办,就是她想到这时去XXX,借了故说是有紧要事会XX。她只要见到这人,就不说话,一切事不必解释也明白了。这时节,XX应当睡觉了,应当因为记起夜里的事不能安睡,还应当像她一样,一颗心,失去了平衡,对了灯作着很多可笑的估计,她又这样的想,且若在这些事感生大的兴味。
她所得于男子的印象如一团月光,虽毫无声息,光辉所照竟无往不透澈如水。
因为久久不想睡觉她始觉得今晚上天气特别闷热。
……
像是忽然听到落雨了。像是平时落雨情形,汽车从大街上溜去时,的拉着一种极其萧条的长声,而窗间很近地方,铁水管中就有了积水哗哗流着的声音了。她担心到XX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车将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仿佛听到有人从下面上着楼梯,橐橐的皮鞋声很像陌生,就心想,莫非是XX?是XX,则无疑是从别一处探知了她这住处,特意来看她了。来人果然就在门外了,她忘记是门已向内锁好,就说请。门一开,一个穿了黑色雨衣把领子高耸戴着墨色眼镜的汉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从那雨衣裹着的身体上,看得出这人不是恶人,就说:“什么?”
她意思是问来客,想知他是什么人因什么事来到这里。但男子不做声,慢慢的把帽子从头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谁了,欢喜到说话不出,忙匆匆的握着了男子的双手,把他拖到一个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过了一会,男子又把眼镜也除去了,眼镜一去男子的美眼流盼,她几几乎不能自持了,她这时恰想到在舞场上那另一女伴的失败,不敢将态度放荡,就很矜持的拿着烟献给男子。男子把烟拈到手上却不吸,她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么?”女人她这样说着,乃作媚笑。见男子把烟已经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说道:“XX先生,今天这样大雨,想不到还来到这地方。”
她以为男子不会说话,谁知男子却开了口,说:“外面雨好大。”
谈到雨,上海的黄梅雨,北平的一年无雨,广州的日必一雨,皆说到了。
从雨说到跳舞场,从跳舞场说到舞女,舞女说到恋爱,恋爱说到了男子本身。说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无聊,但她从他精神上看,看出无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场的事,这时可完全两样了。
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长处,在恭维女人一事上也并不显着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极有诗意的比譬,减去了她的惊讶恐惧。她就清清楚楚的看着他怎样的在一个男子的职分上施展着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着,脸发着烧,尽他在行为方面做了一些体裁极新颖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还隐隐约约听到屋檐流水的声音,她还想着,这雨,将成为可纪念的一种东西了。另一时想来这雨声还会心跳。
这梦随了夜而消失,一去无踪。她醒来房中灯作黄光,忘了关上窗户的窗口,有比灯光为强的晨光进来了。她还不甚分明,把床头电灯活塞开关拿到手中,熄了灯。仍然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有一个人骑自行车按着铃从马路上跑过,她记起落雨以及与落雨在一处的事情了。赶忙到窗边去望,望到街上的灯还不曾熄,几辆黄包车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干干的全不像夜来落过雨的样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时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脸朝里面,还用手捂了脸。
到夜里,她将仍然穿了绣花的丝绸衣裳,修眉饰目走到XX舞场陪人跳舞。
本篇收入《石子船》以前未见发表。这是作者以《夜》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还乡
我很无聊的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一排船,完全照秩序先后泊定到税关码头前,一些嘈杂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就扒出舱外来看热闹。
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河边仍然是长旗。仍然是高的石凳。仍然是庙门大匾。仍然是系趸船的大棕绳。……一切如昨天。就是坐在那高岸石栏杆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的唱着军歌。这使我欢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十年来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地方,但一到眼前,却又恢复以前一切记忆了。我想上岸到那税局门前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卖糕的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在亭中打盹。当年军队驻防到这地方时,我是无日不到这岸边大石板路上玩,看来去船只为乐的,如今是十年了!这时我坐的船因为后到,不能直傍岸旁,我就从别一只船沿上走近岸边去。我很小心从这一只船逾过那一只船,我同时还可以望到这些船上住在舱中人吃大烟情形,这也是从前的一种姿势。不到一会我的脚就踹到岸上了。
我要找我那些熟习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我到了街上,从一些人身边走过,那些人身上的气味我就非常熟习了。我又进到一个杂货铺看了一看,买了几个钱草纸,两百钱冰糖,那生意人拿钱在手上数着,把东西包好给我时,对于主顾也像全不惊讶的。我又走到一个屠案桌边去看看卖肉的情形,看那大南竹筒的钱筒,那大砍刀,那铁钩,那贴到墙上的大麻苍蝇,有很久时间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谁相信这是十年的时间了呢?……
我看到有些小小新屋似乎是近年才有的,然而街上大体的形势,一切还是一个样子,总好像并不改变多少。我小心把这屋的数目算过,也像完全不错。……我抱着极大的兴味在这街上走着,慢慢的像一个游览罗马古迹的旅客,对目前的一切加以一种详细的注意。每一个人我都似乎同他很面善。每一个人的声音我也像极其熟习。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器的铺子了,我想起了我的旧事,有进到里去看看的必要了。就进了那铁器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处仍然是各样铁器,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头的白发,低了头在用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一武士日不离身的钢镖!我不做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那老人,把头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宏大吓人的声音说道:
“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身上,好像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但他因为见我称他大伯,就用那做生意人神气说道:
“认识认识,请坐请坐。”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
“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支?”
“要镖吗?这有什么用处。”
“有用处,我学打镖。”
“学打镖吗?”
“我会打杀虎镖,用乌钢作尖,泡药,见血封喉。”
我说的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我还不曾实习,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处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已经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说了他就用着那有毛的瘦手来擒我。这就是往年的章法,把我擒到柜台里去,坐到钱桶上面,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的把我款待。我们俩先是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喜欢得已近于发疯了,我就觉得这老人很可怜。过去的事在他心上燃烧,所以他年青了,他对我目不转睛的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身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他大约没有一天把我忘记过,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谈话,先谈我的事。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他照习惯一面谈话一面捏拳打自己的腰胯。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到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黄天霸,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身上的衣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的头颅。他就笑。他劝我吃瓜子,好像很老成的在计划一件事情。吃了一点瓜子,他又问:
“来一点酒好不好?”
“不能吃酒了,人身体不好。”
“我是每天还得吃四两。试一试我的药酒好不好?”
我本来不喝酒了,因为这老人的诚意,且说是他的药酒,为了从酒上可以勾起往年从这老人打拳打镖的旧时情怀,我答应喝一小杯了。他于是把酒从一小小磁坛中倾出一小杯,我试喝了一口酒,味道极甜但仿佛极冽。我知道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发光的脸,我问他:
“近来吃得肉么?”
“不大行,因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记了,因为无空闲。”
“事情是忙吗?”
“也无什么事,不过打拳打镖像那种做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太太呢?在船上吗?”
“讨不起,还是一个人。气运不好,你看我脸色,不是很坏吗?”
“不要紧,不要紧。”他就把身子就近了一点,仍然像往日一样,把我的手捏着看手相,看了一会,点点头,若看明白了我这十年来的种种。到后他把声音放低,做着俨然默契的神气。
“小副爷,这里前一阵很杀了几个!”
“还杀人吗?”
“嗯,全是年纪青青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
“做什么事?”
“嗨,……”他就笑,好像笑我装不懂,而早已为他看透那种样子。
我实在还莫名其妙。我想难道沿河不清静,有年青人被土匪杀死的事吗?
我又看看这老人,这老人见我望他,就同我作着那会心的微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对我。他那神气还是“什么也瞒不了我”的神气。
我不做声了,很纳闷。
他轻言细语的说:“小副爷,小心一点,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
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还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话。
“怎么样,地方有变动吗?”
“我告你,他们捉到就杀!”
“为什么?”
“说你们也杀人放火。”
“什么人说的?”
“都是那么说。他们说……你不就是共产党吗?”
我明白他所以低声劝我的好意了。这老人以为我是从下面派来烧房子的人。这疑心的根就生在因为他问我既不在军队服务,又不在部里当差那答话上面。且他望到我一身衣服,有点奇怪,就以为这绝对是共产党了。他一番好心的来告我杀人的事,我明白了这好意以后一笑,他还不甚放心,仍然有话。他见我一笑还以为话已说穿不必遮掩了,他说:
“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什么也不是,明白了吗?”
这人张大了眼睛对我望,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是极轻,而我说的话却像有意把声音加重,他为我这不忌惮的气概所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想起为什么我竟会被他疑为共产党,知道这地方的其他情形是怎样了,我就觉得有点寒心。我问他这地方的军队是谁驻防,他告我是一个姓曾的旅长,不久才移防来到这里。我问他这旅长名字他不知道,只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这铺子外面就正有贴告示处,我就走出去看了一会告示,结果仍然还是只知道旅长姓曾。到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会疑心我是共产党,他答复不出,大致这样人可以当共产党杀,是中国各处地方很普遍的事,这老年人也很看了几回,所以就为我担起心来了。我于是来为他解释我的生活,说了半天。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街上一切虽仍如昔日,老人的铺子也仍然还存在,但有许多地方这时代真是大变了。
到后我与这老年人离开了。我拿了一支尖端涂有金漆美丽夺目的钢镖,作为纪念,这老人一个钱不肯接受,我也只得道谢了。出了那店铺,我仍然到我从前所熟习的街上闲踱,不知不觉就走到城边了,城洞前有兵士两个,分立在那里,样子非常闲散,我忘了我的身分,堂堂的进了城。事情是没有能够这样容易,因为我的衣裤不像一个本地人,我被副爷之一用枪挡着了。他不许我走,有话要问,有事情要作,我从前做过的事情,熟习极了,这意思是要搜索一下,看身上有无烟土,这自然还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免除鹄立的寂寞,所以做岗兵的就做着这样不讨好的麻烦事情来了。我因为被人挡着了,虽知道这是故事并且身上也一无所有,但想起刚才那老年人的话,且用裤袋中那一支镖也似乎可以称为凶器,所以心上也稍稍感到不安了。
我望到这兵士脸皮嫩极,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地方人?”
“听声音,不知道么?我倒听得你声音出,像是XX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么,你也是XX人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极其和气,故乡的声音使这人的心也柔软了。
我说:“好像是的,我口音不对了,因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过来了,这是另一嫩脸标致少年。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京里来,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XX什么街,且说想知道这里驻军长官是谁。
“这里旅长不认识么?曾XX。”
“曾XX吗?是XX人吗?”
“他驻府里衙门。”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们是老同事!”
这时,两个年青人,也不再想起尽职的事了,他见我说是认得他们旅长,且是同乡,起了一种敬意,不再向我身畔搜索了。
我们就站在那城门口谈话。
我问他们是不是还到过文昌阁念过书,他们笑,说并不毕业,就出来作了学兵。……我们正谈得很好,一个船上人跑得吁吁喘气来了,见我在兵士身边,以为撞了祸,与兵士冲突了,不敢上前。这人看了一会,大约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身边道:
“先生,回去。”
“我要进城。”
“回头再说,他们等你开箱子查关,迟一点箱子会撬开了。”
“当真吗?”
这莽撞水手,不能够再同我说闲话,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跄跄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约被人捉去情形也同这一个神气。不一会,我到了船上,的的确确,我的箱子正有一个穿青绸长衫的方脸汉子用铁钎打着,船主在用他的钥匙套在我箱上的锁孔中试来试去。我静静的走进舱去,望到这船主额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说不出的抱歉。船主见我已来,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身来用手拭额上的汗。
那汉子,用很有气派的口吻问:
“这箱子是你的吗?”
“这是的,先生,这里面完全是书。”
这人像是不欢喜我称他为先生,很严重的说:
“开看。”
我说:“这是书,那也是书,没有别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