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身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钎拨,在书的空处乱插,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些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满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
“大老,这先生是读书人,从京里来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说道:
“大老,这先生是XX人。”
听到说XX人,这大人才仔细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声调说话,他向我说:
“是XX人吗?”
我摇头,不做声,因为到这时我也有点生气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气,他还想用他平时吓诈别人的样子吓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做声,把第三箱书索性倒出来。
“你不服检查,我要带你到局里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约二十秒,我低下头来整理零乱的书,从从容容的神气使他气极了。这人就作着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样子大声的说不许这船开行。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冷冷静静的从书堆中站起来问他。
“你跟我到局里去说,你是共产党。”
听到这种说话我只觉得好笑,我先已经从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驻此地的长官是谁了,我想这事情很不好办,不如还是我就上岸去,看看这人如何处治我。我一面还想就借此见见这局长。我想凡是做局长的人,纵不是XX地方熟人,但总也不至于如此无理胡闹了,我就答应他就到局里去也无妨。这人在气下,也不再加以考虑,一把拉着我,我就随到这人上衙门打官司了。
到了税局我坐在一个用申报纸裱糊的门房里,许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个人,大约是已到上房禀告长官去了,我心中稍稍着急,因为恐怕是这局长不在衙门,我还不知道要拘留在此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个说XX地方话的局丁进到我的房里来监视我。这是一个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烟。吸了一会,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不服检查。
一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同乡了。
“你是XX人吗?”
“是呀。”他答应了,对我很惊异,因为我的声调同他是一个样子。我即刻就说:
“我也是。你们局长是谁?”
“局长张XX,旅部的参谋长。”
“是张XX!”
“是。”
“你局长在不在这里?”
“才来,稽查上去报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么?”
“他说你不服检查。”
我就问他这里检查些什么,这人大约还不知道有共产党,说:“稽查是要钱,大约你不知道,冲突了,所以才到这里来。”
上面忽然有人高声喊叫提人上来,不久我即被这乡亲带上去见局长了。我先以为还得坐堂,谁知是到局长房中去。没有见局长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个大鱼缸,石山上有玉簪花开得动人,缸中有金鱼,水极清,还有蛐蛐叫,声音极好。我听到里面房中有人咳嗽说话,不久一个人在房门口问,来了么,来了带进来。于是我就被人带到局长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门处,稍稍显得拘束,这拘束是不习惯那房中空气而起。
局长在床上靠着吃鸦片烟,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说这是张某,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又无用又爱闹绰号老三的张XX了。那局长大人,经过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的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后,大约记起了做官的必需的体统,忽然露出威严了。
“姓什么,从那里来的?”
“大人,我是到XX去的。”
“我不问你去处。”
他说不问,我就正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姓什么?”这稽查又帮到问,还以为我不明白这局长的问话,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长再来说我不服检查的经过,只看到这局长点头,我心中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不服检查?”他还是那样凌人的气概,遇到一个平常人,这时应当发抖了,我却泰然坦然。
“……”我不做声,笑。
大人有点生气了,更威严了,腰伸直了,睁目对我望着,意思似乎这是在用一种慑服人的手段。我还是默然坚持下去,看他作官的还有些什么本领,我是一进房已认清这人是张老三了。
呆一会,大家全沉默了,我在这时只听到外面天井里的蛐蛐叫。
大人变计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说话可不行了。我说:
“大人,你不是老三吗?你是太威风了。你这对待班长的方法太不客气了。”
“……”这次应当是他沉默了。
我又说:“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长!参谋!你预备把XX哥怎么办?”
他愕然的四顾,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却是一味嬉笑。这聪明人,福至心灵,做了官,记忆并不坏,我的声音,我耳边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谁了。本来是鞋子掉在地下,脚还挂在床沿,他的脚即刻找着了鞋子,走到我身边,就捏着我的手,把另一手搁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这样子了!”
我笑着:“大人认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你不自己上来一定要我派人抓你来,好主意!”
“你们这稽查大人很不坏,对于过路人真是客气!”
我已为这局长让到床沿坐下了,这稽查晕头晕脑,紫涨了脸儿还站在那里不走,局长这时才像记起还有一个稽查在旁边。
局长望到这人了:“你妈狗肏的,跟我滚出去呀!”
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愿起来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还磕头,一味告饶,因为这人知道回头还有苦吃。
在先这稽查的声势,我倒有方法抵挡,这一来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这忽然矮了半截的汉子,真为他难过。本来我还很觉得这人该好好吊到税局前桅上去打一顿,到这时,见到这软弱情形,倒开口不得了。
这汉子,见我无言语了,又用膝走向局长,请求开恩。局长却生气虎虎吼道:
“滚你的,不要在此胡闹!——来人,把这浑蛋吊起,回头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潜听,听到局长生气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声答应着。过了一会进来一个马兵模样的青年扶了那汉子出去,到那汉子出去以后,我才能过细的望到房中一切陈设。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画,局长把烟膏用钢签蘸着向灯上烤,咝咝的响,我又望到他烧烟,觉得我是置身到一个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声音,把年青时节的旧梦勾起,我想起这局长往年无赖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梦,稍过一阵我就会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间流汗写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了无数的话,瓜子呀,茶呀,点心水果呀,来了一堆。到后我就跟到这朋友到旅长的衙门了。见过旅长了,这朋友先是不说出我的姓名,也尽这做旅长的人猜,到底旅长不比局长头脑,还不必我说话,稍稍出了一会神,就认出我是谁了。
我们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点心,在极其欢畅的空气中谈了两点钟。他向我说他今天太欢喜了,摆酒接风把同乡故人一起请来,我在七个老朋友中间坐第一位,这中间有两个人据说是因我来才开的酒戒,我虽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辞今天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床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乳白色素烧磁瓶,瓶中插的是两枝玉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回。
本篇收入《石子船》以前未见发表。
渔
七月的夜。华山寨山半腰天王庙中已打了起更鼓,沿乌鸡河水边的捕鱼的人,携箩背刀,各人持火把,满河布了罾罾。
各处听到说话声音,大人小孩全有。中间还有妇人锐声喊叫,如夜静闻山冈母狗叫更。热闹中见着沉静,大家还听到各人手上火把的爆裂。仿佛人人皆想从热闹中把时间缩短,一切皆齐备妥帖,只等候放药了。
大家皆在心中作一种估计,对时间加以催促,盼望那子时到来。到子时,在上游五里,放药的,放了通知炮,打着锣,把小船在滩口一翻,各人泅水上岸。所有小船上石辣蓼油枯合成的毒鱼药,沉到水中,与水融化,顺流而下,所有河中鱼虾,到了劫数,不到一会,也就头昏眼花浮于水面,顺流而下入到人们手中了。
去子时还早,负了责任,在上游沉船,是弟兄两个。这弟兄是华山寨有名族人子弟之一脉。在那里,有两族极强,属于甘家为大族,属于吴家为小族。小族因为族较小为生存竞争,子弟皆强梁如虎如豹。大族则族中出好女人,多富翁,族中读书识字者比持刀弄棒者为多。像世界任何种族一样,两族中在极远一个时期中在极小事情上结下了冤仇,直到最近为止,机会一来即有争斗发生。
过去一时代,这仇视,传说竟到了这样子。两方约集了相等人数,在田坪中极天真的互相流血为乐,男子向前作战,女人则站到山上呐喊助威。交锋了,棍棒齐下,金鼓齐鸣,软弱者毙于重击下,胜利者用红血所染的巾缠于头上,矛尖穿着人头,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尤属诸平常事情。最天真的还是各人把活捉俘虏拿回,如杀猪把人杀死,洗刮干净,切成方块,用香料盐酱搀入,放大锅中把文武火煨好,抬到场上,一人打小锣,大喊吃肉吃肉,百钱一块。凡有呆气汉子,不知事故,想一尝人肉,走来试吃一块,则得钱一百。然而更妙的,却是在场的另一端,也正在如此喊叫,或竟加钱至两百文。在吃肉者大约也还有得钱以外在火候咸淡上加以批评的人。事情到近日说来自然是故事了。
近日因为地方进步,一切野蛮习气已荡然无存,虽仍不免有一二人藉械斗为由,聚众抢掠牛羊,然虚诈有余而勇敢不足,完全与过去习俗两样了。
甘姓住河左,吴姓住河右,近来如河中毒鱼一类事情,皆两族合作,族中当事人先将欢喜寻事的分子加以约束,不许生事,所以人各身边佩刀,刀的用处却只是撩取水中大鱼,不想到作其他用途了。那弟兄姓吴,为孪生,模样如一人,身边各佩有宝刀一口,这宝刀,本来是家传神物,当父亲落气时,在给这弟兄此刀时,同时嘱咐了话一句,说:这应当流那曾经流过你祖父血的甘姓第七派属于朝字辈仇人的血。说了这话父亲即死去,然而到后这弟兄各处一访问,这朝字辈甘姓族人已无一存在,只闻有一女儿也早已在一次大水时为水冲去,这仇无从去报,刀也终于用来每年砍鱼或打猎时砍野猪这类事上去了。
时间一久,这事在这一对孪生弟兄心上自然也渐渐忘记了。
今夜间,他们把船撑到了应当沉船的地方,天还刚断黑不久。地方是荒滩,相传在这地方过去两百年以前,甘吴两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聚了五百余彪壮汉子大战过一次,这一战的结果是两方同归于尽,无一男子生还。因为流血过多,所以这地两岸石块皆作褐色仿佛为人血所渍而成。这事情也好像不尽属诸传说,因为岸上还有司官所刊石碑存在。这地方因为有这样故事,所以没有人家住,但又因为来去小船所必经,在数十年前就有了一个庙,有了庙则撑夜船过此地的人不至于心虚了。庙在岸旁山顶,住了一个老和尚,因为山也荒凉,到庙中去烧香的人似乎也很少了。
这弟兄俩把船撑到了滩脚,看看天空,时间还早,所燃的定时香也还有五盘不曾燃尽。其中之一先出娘胎一个时刻的那哥哥说:
“时间太早,天上XX星还不出。”
“那我们喝酒。”
船上本来带得有一大葫芦酒,一腿野羊肉,一包干豆子,那弟弟就预备取酒,这些东西同那两个大炮仗,全放在一个箩筐里,上面盖着那面铜锣。
哥哥说:
“莫忙,时间还早得很,我们去玩吧。”
“好。我们去玩,把船绳用石头压好。”
要去玩,上滩有一里,才有人家住。下滩则也有一里,就有许多人在沿河两岸等候浮在水面中了毒的鱼的下来。向下行是无意思的事,而且才把船从那地方撑来,然而向上行呢,把荒滩走完,还得翻一小岭,或者沿河行,绕一个大湾,才能到那平时也曾有酒同点心之类可买的人家在。
哥哥赞成上岸玩,到山上去,看庙,因为他知道这时纵向上走,到了那卖东西地方处,这卖东西的人也许早到两三里的下游等候捕鱼去了。那弟弟不行,因为那上面有水碾坊,碾坊中有熟人可以谈话。他一面还恐怕熟人不知道今天下游毒鱼事,他想顺便邀熟人来,在船上谈天,沉了船,再一同把小船抬起,坐到下游去赶热闹。他的刀在前数日已拂拭得锋利无比,应当把那河中顶大的鱼砍到才是这年青人与刀的本分。不拘如何两人是已跳到河边干滩上了。
哥哥说:
“到庙中去看看那和尚,我还是三年前到过那地方。”
“我想到碾房,”弟弟说,他同时望到天上的星月,不由得不高声长啸:“好天气!”
天气的确太好,哥哥也为这风光所征服了。在石滩上如一匹小马,来去作小跑。
这时长空无云,天作深蓝,星月嵌天空如宝石,水边流萤来去如仙人引路的灯,荒滩上蟋蟀三两嘒嘒作声,清越沉郁,使人想象到这英雄独在大石块罅隙间徘徊阔步,为爱情所苦闷大声呼喊的情形,为之肃然起敬。
弟弟因为蟋蟀声音想起忘了携带笛子。
“哥哥若是有笛,我们可以唱歌。”
那哥哥不作声,仍然跑着,忽然凝神静听,听出山上木鱼声音了。
“上山去,看那和尚去,这个时候还念经!”
弟弟没有答应,他在想到月下的鬼怪。但照例,作弟弟的无事不追随阿兄,哥哥已向山上方向走去,弟弟也跟到后面来了。
人走着。月亮的光照到滩上,大石的一面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皆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正像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时也全如梦中。
“哥哥,你小心蛇。”这弟弟说着,自己把腰间一把刀拉出鞘了。
“汉子怕蛇吗?”哥哥这样说着,仍然堂堂朝前走。
上了高岸,人已与船离远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鱼物料像一只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轻轻摇摆,如极懂事,若无系绳,似乎自动也会在水中游戏。又望到对河远处平冈,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远处水面则浮有一层白雾,如淡牛奶,雾中还闪着火光,一点二点。
他们在岸上不动,哥哥想起了旧事。
“这里死了我们族中五百汉子。他们也死了五百。”
说到这话,哥哥把刀也哗的拔出鞘了。顺手砍路旁的小树,作响,树枝砍断了不少,那弟弟也照到这样作去。哥哥一面挥刀一面说道:
“爹爹过去时说的那话你记不记到?我们的刀是为仇人的血而锋利的。只要我有一天遇到这仇人,我想这把刀就会喝这人的血。不过我听人说,朝字辈烟火实在已绝了,我们的仇是报不成了。这刀真委屈了,如今是这样用处,只有砍水中的鱼,山上的猪。”
“哥哥,我们上去,就走。”
“好,就上去吧,我当先。”
这两弟兄就从一条很小很不整齐的毛路趋向山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