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信,白眼摇头:“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白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水,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水面,情调一切像昨日。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脱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支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老弟像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乱的不能节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经从最深的一处暴露了,这妇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着工人。她这样作是使工人苦恼的。她要虐待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开,要在她身上尽一些属于男子汉应尽的义务。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摇头。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欢喜生气也好,听人说观音菩萨生气才美。”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满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身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下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那个?”
“我知道她为那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蔑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六
因为XX市去XX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X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X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原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X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X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XX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XX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XX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原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查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借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XX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本篇原发表于1930年1季度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季刊》1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收入《沈从文子集》时,作者对结尾作了增补。
春天
一个房间里,有想象不到的乱七八糟。这小房间的主人,在一盏三十五枝烛光的电灯下做了一夜的事,过度的疲倦,把年青人攻倒,将要快到天明时节,头伏在桌上睡了。
电灯到了应当熄灭的时间,还寂寞的散着黯淡黄色的幽光。
慢慢的天已明亮。
窗外是两叠用铅皮做成的屋脊。是曾经漆过红色,油漆久已剥落的屋脊。另一角,远处一点,偏右点,有一株新芽才吐的杨柳。早晨的太阳开始照及一切时,屋脊同那杨柳皆仿佛镀了一层桃色的金色的光泽。这是春天。睡的那人忽然为屋外自来水塔方面一次骤然而来的声音惊醒了,抬起头来,没有觉得晚来的荒唐行为以前先看到了窗外的爽朗的带笑容的天光。一种新生的随日光而俱来的希望,在心中起了温暖。这时屋脊上正有一只麻雀,取跳跃姿式,运动它小小的灵敏的身躯,到了最尽头处,便像是为自己一种娱乐的原故,有意的,取了下跌的办法,跳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远处屋角的杨柳似乎在早风中微微摇动。这样早上不应当缺少一种吹人微凉的风。屋脊上照例的太阳的光,已经划出一道线了,凡是太阳所及,皆起了一种淡淡的白烟。
这是春天。杏花桃花,皆是在这样天气下开放的。
但稍稍把方向换过,室内的一切混乱情形,把主人的头脑胡涂了。房里是不能用气候说明的。
望到丢在地下的许多书,望到桌前的许多信封同稿纸,望到床铺,望到墙上那面小挂镜中的自己的半截脸部,似乎才瞿然忆及了自己一晚来所经过的事情。在这时,头脑开始空洞发痛了,呼吸也感到拘束了,再向窗外望时,便觉得天气有一种照老样子的顽皮态度对他正在加以嘲弄,杨柳的摇晃,屋脊上的淡烟,皆在一种挑战作用下面存在着,于是衰弱管领了这人,凝视到窗外,起了无可言说的哀愁。这就是把春天同自己连合起来时一种感觉,这感觉,又似乎是昨天也有过了。
春天第二次注意到桌上时,四个已经写好地名人名的信封,被注意到了。把其中一个拿到手上,用非常气愤的模样,有力的兴奋的撕破这东西,丢到地下去后,稍愣了几秒钟,又取了第二个,用照样的方法处置了。轮到第三个,已经撕破,正像是为了这种小事情已经把所有气力用尽,那信封,仍然跌到桌上了。
那封信,是昨夜在一个兴奋发疯的情形下写成,预备寄给一个人的。里面说他实在不愿意同一些所不欢喜的人活到这世界上,他要走,逃避,死。他不想别的幸福,他并无奢侈的欲望,只愿意安定一点,也做不到。他这样同他朋友说及。
他到后走到墙边把镜取下照了一会,望到一双发红的失神的向内陷落的眼睛,引起了新的愤怒,毫无思索的把镜子向另外一个墙角掼去,一种发脆的似乎有埋怨神气的声音在房中响了,发怒的他很软弱的坐到一张椅子上去,望到破镜所在的屋角发痴。这时,在隔壁,起了低低的一声叹息,且听到小小木床在一个沉重的身体压轧下转的声音,显然是因为猛然的一击,把另一人从好梦中揪出,作了错事了。于是一个痴肥的身体,扁平的脸,一个使人想起那食量也将代为发愁的同事模样在眼底出现了。同时是另外一个圆脸小口长头发的女人,一个三等妓女神气的女人,傍了那痴肥同事,做出可笑的样子。
……滚你去!狗!
这样想到,表示这嗔怒,桌上一个精巧的玻璃墨水瓶又飞到屋角去了。这次声音影响到了另外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又起了一种轻微的叹息。这叹息,这因为绅士气分的存在所取的柔软反抗,以及那隐在叹息底下的嫌恶,帮助了任性使气的他,对这叹息者感到轻蔑。随了这轻蔑感觉,他看到了一个猴面裸身瘦骨如柴的男子,手中拿了一只黄金镯子,套到一个女人的白手上去,那女人,是正取了无耻的姿式仰卧在一个藤椅上,轻轻的在唱情歌娱悦男子的。
他又攫到一个瓶子了,这是家中人为一次生日的纪念,从五千里外的家乡托人带来的一个古磁小瓶子,他将仍然用一种愤怒的力掷去,他正需要破坏,似乎从物件的破坏中,从那声音,从那物件在物质上的价值,以及在本人的感情上,毁灭一部分或全部分,自己就可在一种新的境界中,得到休息。但这时,对面房一个木床的轧动声音,制止了他那任性行动。
他又在这一个同事印象上找出一些丑处,用作复仇。
虽然是可以把自己的想象,画出一切具有绅士外表的各样人物的丑态,到后反似乎因为想起这些在别人所具的长处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凡是别人的权利,皆为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因为缺少那些行为,才会在心上长成那卑劣的不快。这苛刻的无慈悲的自挝,使他再无勇气继续第三次的抛掷,放下了瓶子,离开了这小房,离开了一些从梦中初醒正如在心上计算到领薪水一事的同事,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水池边,用冷水擦了脸,坐到一个木堆上面,对展开在目前的原野出神。空气是滋润而作微香,草木发香,土发香,一切皆宜于人呼吸。
一切皆沉静极了,坐在似乎微湿的木料上的他,想起先一时的粗暴,这人便稍稍吃惊。
慢慢的也有人在水边擦脸了。有穿了花绒汗衫的运动员在操坪上作短跑了。有女人拿了书在太阳下朗诵了。
当到一个长头同事,在水池附近发现了他以后,走近了身,用着那通常的最不见好的态度,说着一句极不得体的话,“你在做文章,挹自然之美!”他于是明白这样时候再不能在此地呆下,应当返到房中去了,他就仍然到了那小房中,坐到桌边,听到同事中元气十足的喉咙辱骂公丁,皱了眉毛作苦笑。那笑似乎解释了一句话:“这才是我分内的东西。”他的一部分生活确实是消磨到这种从隔壁听一个上等绅士的口中骂出最不绅士的一切野话粗话引为娱乐的。
到九点钟,下堂铃响过以后不久,门外有人轻轻的啄了门三下,正合衣横躺在床上迷糊做梦的他,为这声音就惊醒了,故作盛气的模样说“请!”外面人似乎没有听懂这意义,静了一会,又啄了三下。他又说“请”。但是把话说过,外面终于静下去了。近于被欺侮过了的他,爬起把门骤然拉开,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这样胡涂,到人家房子来还得主人代为开门。
把门拉开,门外怯怯的站得是两个女人。像是从没有见过的生疏,他恐怕有所错误,把门开后手上还拧着那门纽。
女人见到像是酒醉初醒的他,神情中,微微起了一点惊讶,那一个年龄较幼的女子且红了脸了。那年长一点的女人,把头低了一下,用极柔软的语调,告给主人的来意。
“我是XXX,本二的,想问问X先生是不是我们也可以选XX课。”
“你进来说。”把门拉开了就站到一旁,头还是沉沉的疼。
“我只问问……”然而人是进到房中了,两位耗子似的并立在屋角书架边,先是不说话,顺目四瞩,望到架上杂乱无章的书,地下的碎镜,蓝墨水的点滴淋漓,床上的乱七八糟,两个女人皆互相交换了一个隐在心上的微笑。那微笑,代替了一种言语,仿佛说,“呀,这样子一个大教授!”又像为了装饰这惊讶出于善意,年长一点那女生就说话了。话是与自己本身的诚实也像不很相称的话。
“先生真忙。”
没有答语,又像预备说一句照例回答,就是“今天天气很好”,可是到了口上那么情况忍着了,就只做了一个非常可怜的同时保持了身分的微笑,且略微把头摇了一下,头的空洞作痛这时更明显的觉到了,他想把方向避开,把这谈话缩短,他说明他自己的地位。
“你们是要听我的课,同X先生去说好了。那是教务处的事,不是我的。他们说行,你们就上课,不行,就不行。因为这件事我不能有所主张。”
这语气上有了一点这人平时在课堂上所缺少的硬性与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