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似乎受了窘,很不自在的笑了。年幼那一个,迟疑的,羞怯的望到他,像是想知道她自己要问这样话时是不是将得到同样答复。这无声音的言语,温暖而有力,摇动了教授X的态度,类乎投降一样他改了口。
“为什么你们要到这课上费些钟点?这无益。”
“不,我们欢喜这个。我要学这个。”年轻一点的轻轻的说着,望到窗边几本书,“我读过先生的XX,还读过XXX,我想学做小说,这学校只让我考古。上学期一个学期,我们只从X先生方面听清楚了孟姜女的生地,亏X先生举了许多例,可是同学中都好像不想这样详细认识那个太太,好像因为无亲无戚,不需要所以都想选先生的课。”
那自己报名的XXX,也说:“我要知道现在的多一点,因为我们是活到现在的世界上。”
本来在他心上,应当是“你们女人要知道什么,到大学校来,上一点课,学学穿衣服的方法,买点胭脂擦擦脸,看小说,也只要明白那上面有些男女故事,明白了这个,到后来什么同学看中了你们身体某一部分,就写信给你们,你们拿到信来读,心里想,这是小说上有的故事,小说上说过的,于是就去同那男子要好,让那种捷足先登的男子在面前说一点谎话,你们于是就感动了,于是就嫁给他,为他生几个儿子。”但这些话皆放在一个难于说明的微笑中融解了。在女子方面,以为这是一种善意的微笑,使年青那一个有了新的勇气,另外再想说一点比先前所说更诚实的话。
“我读先生写的XX那篇XX,心上真感动。”女人说,为一个害羞的情绪所袭,红了脸,因为同时她想起这本书所代表的一个方向,是一个女人应红脸的方向,所以就不说下去了。用为救济自己的过失,她指点同学看墙上一个画片。“这个画奇怪,把女人画成这怪样子。”
他把自己搀入,说:“男人看女人都是这样,做文章的,学画的,我想都一定有使女人自己看到吃惊的描写。她们会吃惊怎么出于男子的手完全不像自己。”
“不。或者是的。不,女人是那样子,是像先生在XX上所说的一个样子,我相信有许多女人都是那种轮廓,那种心。”那年长的女人,在一个辩护下隐着了“我了解你的”意义,但这情形,由男子的他看来,则又成为“我了解你这中年人牢骚”,所以虽不缺少鼓励,话说到这里也只好停住了。
外面又有人敲门,随即把门推开,那老年门房,抱了一捆信件进房来,选了六封信放到桌上,又走出去了。他把一个信拿在手上,撕掉封皮。两个女人像是还不想即走,就回身去看书架。他一面看信一面便说:“那全是糟的,那全是糟的,小说真不必看,什么也没有。”
头仍然不回过来的年青的一位说:“那里,我不信旧的比新的对我为有用。”
这话惹起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一面正看到从北京朋友来信说的某某女人已为丈夫生了孩子,一面听到这样的出于年青女子口中的话,培养到他对于女人的见解的坚固。他用了略带愤激的声音为女子所说的意义加以补充,把言语隐藏了一个有毒的蜂螫。他说:
“是的,你说得是,女人应当要学新的,因为是现在的女人。”
“学校简直愿意我们都是十六世纪的人,所以就用考证来培养我们智慧。”
他仍然保持到一种不露面的嘲弄态度,说:“他们也聪明,因为他们觉得女人是这样子相宜一点,我们得承认这些人头脑的精细,用在女人方面也不会比用在考证方面容易陷到错误。”
“真是的,常常使我们为难,因为我们完全无办法。”
“不过新书是什么呢?一个故事,流点眼泪,叹一声气,算是新的成就么?”
“我们想看一点新书,不知道那一本好。要有力的,帮助我们做人的,指导我们向上的。请先生告我们买什么书看。”
“你们翻翻目录看,什么人广告大一点,什么人广告好一点,什么书装订得美一点,这就一定是不坏的书。”
“这是笑话,我们上过当了。”
“不是笑话,他们男人都说好,他们肯出钱登广告,我以为一定是一本好书,而且合于女子用处的好书!”
女人之一像是取了学生对教授应有的态度,承认了先生的话虽包含了讽刺也仍然是对的,然而仍得在言语上表出这不平,她说:“我们要一本最宜于我们的书。”
“是与家政学相反的一本书么,那你们为什么不买一本《妇女》。”
两个女人皆哄然笑了。因为他告她们一本经学校方面取缔过,却又有许多女人欢喜阅读的一种图书杂志。
因为这笑,这取了女人中最擅长的一个手段所表示的否认,男子的他更肯定又似乎更荒唐的说了下面的话。
“我以为只有XXX是适宜于女子的书,你们笑,奇怪得很。你们难道不欢喜看什么皇后的照片么?你们不看电影么?”
两个女人皆摇头,不承认这件事是当真的事情。因此他另外说了两种书籍。
“那你们看冰心的小说好了,那里有母亲,看庐隐的也好,那里有……”
“我们想看X先生最得意的一本著作,不知从什么地方可买。”
“你不是说很同情于我XX那篇小说了么,再去看看,看结果是不是很合式。”
“我——”一句话咽下去不说的年青一点的女子,脸又在很暧昧的情形下作桃红颜色了,像是不注意到的他,问她们春天比秋天还好还坏。两人皆争到说春天较秋天好,且作同样解释,因为春天有花。
这答语,使主人沉默,就做出一种使来人感觉应当是告辞的样子,站起来走过床边去,收拾床边凌乱无次的书籍,且摇头,因为一低身时即非常痛楚。到后女人也不再问上课的事情,很愉快的走去了。
仿佛作为救济一种以前的损失,再不让有女人来到房中的意思,把门扣上,再坐到桌边去,像是因为先一时所取的对两个女人的手段为太过分,他为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把心咬着了。他讨厌自己,也同时讨厌到一切人。他把先前所看的那封信再从头看过一次,随即非常气愤的把它撕了。这信是与其他许多东西有同一命运,并没有读完,就到藤制的圆篓里去弃掉的。
第二封信是一个朋友在另一时曾得他汇了一点钱,这时来信致谢的。信中的言语反增加他的不快,这种小事情也得写到信上,真是无用处的人,因为这感觉,这特别不良的脾气,于是又撕了。
第三封信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从北平寄来的信,一个女人的署名,一些为不精粹的文体把诚意消失到极少限度了的来信。这是近来常有的事情,这次与其余时节不同的,是这信用一个女性的名字,且在那信末有意造作的样子,说明自己是个女子。把信看了两次,发怒了。“见你的鬼,你怕我当真会无聊到这样子么?你以为把自己身分说明,就使我对这毫无用处的同情,感到一个松动么?我在什么时候向你们女人露出过弱点,说我除了这东西就不能生存?我什么时候乞讨过这些同情?我什么时候告你们说我只是为一点爱情的缺少,就把脾气弄坏?你以为我接到这信会真感动,这猜想,这来信的动机,真可笑!你们从我那些文章上就各在印象上画出一个我的样子,这样子,就是软弱无能,缺少气血,忧郁可怜的作家X。这就动了你们的怜悯。鬼打你们的头,使本来不知道什么的你们也居然来以懂事女人自居,你们还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以为大胆而又慷慨的作了一件善事!你们且将最无耻的各在你们心上加上一种骄傲,以为我也会为你们难过!鬼的老婆,鬼的女儿,我是看不起你们任何一个女人,才这样糟蹋自己到一些小事情上面!我将把这些不是我分上的好处全扔给你们女子。我同你们客客气气的谈话,又选一个时间,花一点钱买些东西,让你们把心裸在我面前,如另一时你们裸身到别人面前一样,我做这样事将永无休息。我将在所有女人脆弱上发现那使你们脆弱的技术,以及你们自己感情的硬度与自私小器的一切可笑心情。我知道你们,比你们的丈夫还知道得多,而我在任何时节,总仍然保持到自己这一点点向女人倾心的弱点,就因为有这个时我才能够看得出你们更多。……”
想了一下,在心上肆无所忌的作了一度恶骂,把冤愤略泄,信撕了。
第四个信又是一个想从一封抛给一点友谊而来的陌生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男子,一个在信上文字中也分明画着诚实而又热情的年青人,从广东方面寄来的。虽然是仿佛极其强硬极其冷静的他,在这些上面,是终于仍然把一颗心变成柔软如蜡的情形,从而在那些信上取得一种最可怜的暂时的欢悦的。虽然这欢悦,即刻就将消灭,且将为一个相异的估计,引到嗔恼的方向上去,以为一切的同情的帮助,友谊的融洽,那意义,皆将抛入世道的卑俗里,在得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用不着这样东西的时候,所以寂寞在这时反而将滋生不已了。但就算是好事,自己难道在另一时,不是就盼望到这个作为生存的滋养补剂么?歌德说,在人情上是不许到剥尽皮肤那样苛细检察的。把人情比水,在流动的不定的那一面,有使人感喟的东西存在。然而在色彩一面,所谓纯净的水,缺少颜色也缺少养人的成分,如果人情是纯净的人情,思索起来或者将更无意义了。
不过这信在一个习惯下仍然撕碎了。凡是一个人能够玩味到所谓人情这一件事情时,那衰老的自觉,是常常取了方便的攻势,机会一至便忽然管领这人的全心,成为不能振作的样子,做出一切有童心的任性行为的。他明白这一点也如明白其余行动一样,他不能在这些事上加以裁制,然而却极其苦恼。照例一个忏悔的行为总继续了那错误处置,作出一件近于赎罪的行为。他仍然弯了腰把那信从纸篓中拾出,且排列到桌面,找寻出那远地朋友的通信地址,抄录到一个信件通讯簿角上去。
接着,他写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信回复了那不相识的人,他作到这样事情时节,那信上语气,那称呼,自然都不缺少使一个年青人从心上发生感激的成分。他且考虑到这信在那年青人发颤的瘦手下裁看的情形,他心中难过了,在信尾上他重新加了一行字,在那上面他告给那人真希望见到第二次来信,他且说在这样通信上他所得的欣喜。这些话,不过是把一个信上所有的友谊的分量加重,使它带到那个为想象所不及的远处年青男子身边去时,取得一些他所不需要的大量的感谢的眼泪罢了。
把信写完后,想起既然在男子方面给了一个回信,在女人方面也不应当不加以一次善意的忖度了。这忖度结果是觉得也应当回一个信去。他用一个就平常的不迁就的态度,为那女人写了回信,他在信上留下了自己最有利的地位。他把本来对一切事情皆缺少的骄傲成分,放到信中去,因为在久长被人忽视的生活下,养成了多疑善怒的性情的他,是似乎不如此讲究自卫,就无方法可以得到安定。他在最巧妙的言语下掩护到自己的性情,他为自己作了一度辩解,这辩解一面是防御自己而来,一面且像对女人加以一种警戒。
可是,一个作家,一个年纪快到三十的孤癖自处的男子,任怎么样是把这信写完以前,无聊的感觉袭上了身,不愿意把信付邮了。
捏了这信,在心上想着。“我这样时节,是无权利再找取机会把自己弱点示人,也无义务来做这些事的。保持到我的尊严,以及在一个女人中原有的神性,我将同一切人远离,同一切实际生活分手了。因为朦胧,因为陌生与疏远,才不缺少那多幻想的女人,用灵魂拥抱到一个由作品中我所显示的印象。我为什么一定得在一张纸上写上一些极不得体的话,把别人对我的印象破灭?我贪多,那最适宜的手段,也就是在生活周围,从无一个相熟的人。许多没有见我的人,因为我的作品,都不缺少爱我的心,但一到我在她们身前时,这些人就深恐离我不远了。就像学生,这些知道对我以尊敬的行为,实际就是推我到另一社会另一世界的一种表示。他们将用着‘这是我的先生’那种估计,提起了勇气,在我面前大方不拘的来去。她们还将用着年青人的神气,尊敬或也是怜悯这无用的我!”
想到这些事情,自己像是支持不来,软弱到要哭了。他记起还有一封没有裁过的信了。一个最平常的由某报社寄来的函件,说的是一种充满市侩口气的编辑先生催稿的话语,那上面说明白什么文章将用什么样报酬,明白的带着威胁的对于作者施以利诱,本来非常软弱的他,工作了一整夜,就正是为这一类事情疲劳到自己,但看到过这信以后,从桌上搜括了所有在昨晚上写成的二十余张创作草稿,随手乱撕,又扭成一团,到后就掷到地板上,用脚乱踹。正到这个时节房门起了第三次的响声,人虽走到门边,却不作声,不想即刻开门。就听到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问茶房,X先生是不是在房子里。那校役像正从小盹中惊醒,满身不高兴的神气从那小房间走过来,代那女生扣门。本来想除去扣绊的他,忽然又感到这校役讨厌,坚持到冷静,毫无声息的站到门边。因为门始终不开,就听到那女人同茶房,嘱把一样东西交付X先生,随即走下楼去了。
听到女人已下过楼梯以后,开了门的他,从旧梦还未完全清楚的茶房手中,攫了那一个小包,又砰的把门掩上了。
刚才来的是先前来的女人中那年轻的一位,是像有意避了同伴特来交给他这篇文章,而另外还隐藏了一个提起使人红脸的动机的。他一面把那文章摊开念过题目,一面即想到了这女人来此的那点勇气或傻气,又听到楼梯有人走动,且声音拍子非常熟习,还想着“这莫非又是另外一个的来临”,谁知这人又在同茶房说话了,她说她将拿回去,等一会再送来。这意思就是好像将留下的一个机会到这房中再作一次勾留。他仍然没有开门,听茶房如何答复。茶房的话在房里的他没有听到明白,大约是说及东西已交给了X先生那样一句话,可是女人竟不作声,又走去了。
本来是并不以为这女生来房中为愉快的他,这时又觉得是女人的来,本不是仅仅送上篇文章了事,这因把文章离开手中以后就缺少再拍一下门的勇气,仍然给了一点房中人生气的理由,他做了一个发誓的姿式,把文章丢到抽屉里去后,且加了锁,像是报了一个大仇的英雄。忽然鼻子作痒,出于习惯的一种预告,说明了即刻来到身上一种惩罚。他鼻子,因了整晚来的劳作,不断的刺激,继续的无意思的遐想,得到一个破裂的理由,红的血已由左边鼻孔中涌出,滴到那桌角上面了。他绝望的注意到这从心上溢出的红色点滴,这些点滴取了自然的距离平列在桌面,呈一种悦目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