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为了什么?为了生的爱憎,还是生存意义的“寻觅”?为了催促自己毁灭,就这样尽它永远威吓到自己?为了生活的“重现”或“再现”,就这样疏忽了自己目下生活,做出这样呆事?在红色的恐怖里,他看到死亡,腐烂,看到他不必明白的一切。另外一个从心上最隐僻处发出的低微声音,一种微颤,在这中年人脑中孕育了黯淡的种子。本来已预备把抽屉拉开的他,觉得用棉花同药水来作事后补救为可怜,安安静静站到桌边不动了。他看到自己的破灭,如同一个航海多年的船长,在所驾驶的船中出事以后,极安详的看到自己与船同归于尽的一刹那。
到了下午三点钟,房中一切皆经那校丁收拾了一次,用水各处洗过,所有血渍皆不见了,所有满地的字纸也扫去了,开了一扇小窗,房中保持了医院中静谧,三月的温暾阳光,撒在窗外屋顶上,使人感觉初夏的脚踪,已经在空气中有了隐约的声响。
这房中主人的流血情形,是被一个好事的身在后排楼房同事所发现的。那同事因为把棉被找寻一晒晾机会,抱了那床由家乡细君手绣双鸳戏水的棉被从窗口爬到了屋顶,就为了好事,为了一样近于孩气的心情,摊开棉被以后,他还想再爬上屋脊去坐坐。到了屋脊望到前排各个同事的房子,也望到第X号房间的内容,一摊的红血,凝结成厚块转成殷色以后,新的流出的血淡淡的鲜明的在那凝血上面滚着,人伏在桌面血泊里毫无知觉。这情形,使那好事的职员呆了。溜过到窗边以后,再睁眼审察一切,才明白是出了大事。匆匆忙忙爬回自己房里,跑到总务处去报告一切,即刻同了几个职员仍由这窗爬到那窗边,攻破了窗子,且即刻找了校医来看看有无救济,到学生从各个课堂上,很满意或很失望的跑出到日光下以后,这X先生的事情,用着一个不相称的夸张的理由传遍一个学校了。许多人为好奇都跑到X楼去看,一群年青人,正为伦理学,高等数学,以及其余枯燥课目所苦,需要一件仿佛值得关心的刺激,变换一回生活,所以凡是得到这消息的年青男女,皆非常奋勇的向X楼跑去。
但学生们到了楼梯相近时,一鼓勇气扫了兴,为一个人拦住了。在那墙上,还贴得有一个显然是非常匆促写成的布告,说是学生一律不许登楼。另外一些年青人,记起了另一个楼梯口,飞奔而前,仍然遭了挡驾,因此大家皆站在楼下各自从脑中描画一幅X先生房中的景致,用作聊以自娱的意思,间或楼上下来了一个人,大家就取包围阵式,究询情形。
然而上课钟仍然按时响了,多数学生这时记起了一个责任,忆及这一点钟要从班上明白莎氏比亚有几个情人的外国趣事,忆及了应当读一课名著选,忆及了在堂上打盹的趣味,服从了每个日子排列的生活,用一个守秩序公民的感情,向不能冲上前去的楼梯,投过轻蔑的一瞥,慢慢的都各归到课堂上去了。几个已经不须上课的学生,就用这成天到甬道上与雨操场过道所见及的黄脸憔悴先生作题材,取了与平常作月考完全两样的精神,恣意的互相讨论着,并且无害于事的加以对这事件发生的底细的评判。一会儿一个校役拿了一堆血渍衣服下楼,许多人就用着一个完全好奇的心情,追随到那校役,一直到后面洗衣处去。女人见到血,皆把平时在心上没有的美德显出了,一颗天生容易感动的心,都到了像在另外一些时节,与她要好男子翻脸的情形下紧张了。她们都轻轻的小兽物一样的喊着,脸上失了色,吓怕得非常,且从身边很方便的听到男学生们说的“这总不外乎失恋”那样刺耳的话时,就自觉身为女子,好歹在这件事上也应当负一点责任,因而心上很觉难过,若非同时还担心到身旁又浅薄又刻薄的男子,实在很愿意流一点眼泪,承认这优美的心已经为这些血块所感动了。见到血的男子们,也有曾在X先生班上听过几次讲,对于这人感到一点好处的,便联想到自己的寂寞上面去了。但是这种人,在明天以后,他的做诗做文的机会可来了,他在这件事上所生的影响,将是一场追悼会,一篇使自己满意的悼叹文章,一首诗,因为他们都是X先生创作班上的人,他们都会做白话文白话诗。
一件近于多事的纷扰,在X大学校门房那方面加了有年纪的重听的传达许多生气的理由,上海方面电话的询问来了一次又是一次,只要问到关于这学校新发生的事情时,总是一句话不说就把耳机挂上。铃声继续的响,烦恼了这老年人,就把耳机接过手大声的像唱戏的说,“什么也没有,是一件不值得花两角钱手续费的事”!在号房信件收发处徘徊的学生们,听到这个宏大声音的解释,且从解释中起了一种误会,以为是这昏头老人在告上海方面那事情是这样无价值,哄然一笑的有许多人。
楼上那一面,年青的有着一个孩子似的圆脸的医生,很敏捷的同一个助理,把人扶到床上以后,一面用纱布擦去那气息极微的X的脸上污血,一面开始捏着脉搏检查呼吸。
从医生处得到好消息的教长某,先是一面帮助到医生处置这“欢喜多事”的同事,一面在血泊里以及书架上各个角落,找寻那遗嘱之类东西的。看了这样不是又看那样,同时就看到那几封来去信件,拿在手以为得到卸责的证据了。但是从医生方面明白了不是服毒,不是别的特殊症候,命案不至于影响到学校一切原有状况,心上释去了一饼重铅,把信件放下,向医生做了一个上等人高雅的有教养的微笑,走到楼下向学生说明,且嘱咐传达处拒绝新闻记者的过访去了。
因为时间还不过迟,所以一切情形在医生方面还有把握。教长某意思是把人送到上海医院去处置,则即或到后在医院死去也省得给学校方面为难,他这意见自然是隐在“医院可以保养”那伪善上。但比教长少于人事知识却富于医学经验的年青校医,对这主张加以考虑,他明白一个流血过度的人目下恐不能忍受四十分钟汽车上的颠簸,他认为这时除了注射一次强心针,以及一点别的东西,再静静的安睡十个小时以外,没有其他更完全方法是宜于这失血人的事,所以没有答应这处置。
凡是没有到课堂去的X大学教职员,都很愿意用一个好奇的心情,来到X先生房中看看这新奇别致的情形。虽然是住在楼上,或者对房,或者隔房,医生却照例的加以拒绝,这给了许多人以自尊失去的打击,因此有几个同事,便用一种复仇意义,批评到医生另一时属于私人的行为,且不惜找出一些空话攻击。另外还有几个记忆力强的同事,想起了这最初发现的那上屋的人了,毫不节制气力嘭嘭的迈步从楼面右廊走去,谁知一到了那里,满房子皆是学生,正听到那同事谈到血同伏在血泊里的人,心想这件事同事至少要谈到吃饭时候才会完,到吃饭时学生皆到了肚子空虚情形下,而他们,这发现命案的同事,却将与他们在一个桌子吃一顿晚饭,所以这第二次失望的同事某某,到后就走到校园看新开的迎春,到黄色的迎春花前用五歌韵做赏花诗去了。
在那小房内,守了三点钟,医生嘱咐了助手一些话,走去了。医生去后,助手坐到X先生那张旧的小小白木写字台旁,望到静静的躺在床上如死人的X先生,心里想到解剖室以及类乎这些凡属于一个医生助手所能联想的种种事,新地方的逗留,显得日子太长太静,就用一个知书识字所习以为常的行为,一一的翻着面前信件盒内的信件,且随意把里面的小相片上的女子,姿肆的欣赏,一面还从那些相片记号上面,猜详到这相片与床上人的关系。
到从长长的十多个钟头的睡眠上醒回时,似乎做梦一样,睁开眼睛,先望到床对面有一个小小绿色帆布床,且嗅到一种药水气味。那小床上的人似乎才起身出去不久,再抬起无力的头,看望窗子那一面,仍然是早晨,一个春天的早晨,从窗的上部玻璃格画出的四小片微青色天空,透明深邃,使睡过了十余钟头的他增加了胡涂。
听到隔房有人谈话声音,是那个猴头的口气,同另外一个又像非常熟习又想不起是谁的在说一件事情。只听到说“我以为是自杀”“我以为真出了命案”。本来想再用一点力爬起的他,正在努力把自己上身举起时节,忽然听到有人推门,那个校医处的兼司配药兼司看护的助手进房了。他仍然躺下,他记忆及先一时流血的事情了,且仿佛记得有一个时节这房中曾非常杂乱的情形来了。
“什么时候了?是快要夜了么?”
那助手,坐到他自己的那帆布床上,卷那白袖子,说:“不是的,这是新的一天的早上。”
“是早上。”他自言自语,念了这句话两次。望到仿佛快要压下的低低的屋上平顶,思索一切过去事情。
校园中钟声又响了。悠扬的,清新的,在空气中流动,且听到许多脚步声音竞争下楼。似乎非常奇怪的第一次才听到这声音的样子,他问那助手,这是为什么打钟,那助手就告他这是第一堂课钟。
校医搭了早班车从上海赶来,且另外邀了一个同行中年人,到了房里,那中年沉静的医生,捏了一会脉,听了一下心脏,测验了一下体温,点点头,走到去病人稍远处,与那年青医生用德文说了两句术语,就坐到平时X先生所坐的旧式板椅上去,发出轧轧的声音,忧愁的望着那朋友来为X先生诊脉。
教务长从门旁取溜势进到房中了,像是无事可作,就用手去拨那放在近门桌上的酒精炉子,即刻房中有了酒精的挥发气味。门外有人敲门,教务长才有事可做,忙去开门,且站在门口,同那敲门的人轻轻的说话,只说不要紧不要紧,拒绝了来客。那人似乎还不想回去,一定得见到病人谈谈才甘心的样子,守到门边,这教务长到后也就很为难的把门推开了。不过来人见到有医生在内,房中容积太小,又并不即刻进来,还仍然立在门外不动,教务长非常气愤的重复关上了门。不到一会儿两个医生皆离开这房间下楼去了,那人进到房中,站在床边,把帽甩去,安详的望了卧在床上的他。过了一会,才从皮包中掏取信件,递给病人。并且问道:“XX先生有什么不爽快?”
他苦笑着答说:“没有什么,只一点点小病。”
那人对于这回答是满意的,就坐到近床一个椅上了。既然来了,自然就有一些话说,他等候着。
他们是不认识的,但这个时候正像其他时候一样,主人一面读那介绍信,客人一面望到主人的脸,于是皆明白附丽于本人的是什么名字,而且照例的,在那名字上,同样是“作家”那因缘,即刻把友谊在一种方便中成立了。
“是从XX先生处来的么?”他问那年青的客人。
这时客人正在将一个房间的一切,加以估计,听到这个话时,就说:“是的,是的。因为久仰大名,很想同先生谈谈,所以从XX先生处来时,谈到先生,他就写了这个介绍信。”
“XX先生文章到近来也不大写了!”
“是的,不多写,不常写,可是自从发表了XX以后,XX的天才是更增加了世人的认识。X先生,说到天才,我觉得你也是一个!”说到这个话时,客人是那么有力那么认真说到的。
“你看我是一个吗?谢谢你,因为你这样大方。但我实在并不是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去做,所以我……”
“是天才。你是不能辩解的,我同我的朋友,都这样说到。你不应当消极。我读完了你那个XX,实在哭了好几次。那真是好作品。我同他们说,你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一个抚台,一个军阀,……”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从前的抚台同军阀,都使人流泪无处说,你也是这样一种人物。你用你的一支笔使人难过。你有很大的聪明,把人心情揪着殴打的方法。你太不怜悯,太诱人,……”
“你是太会做文章了,从你谈话的机辩上面看得出。”
“我是蠢材,是呆子,你不要夸奖我。XX女士她说我‘小诚实’。XXX女士她又说我怪。其实我那里算怪。我不过天生一颗心,容易感到别的伟大,与自己渺小,我恨我自己,我常常骂我是怪东西。这XXX女士说得不错。”
这人另外还在一句话上又说了XX女士的名两次,仿佛一个极其相熟的口吻。那口吻使他不平。他问他:
“你同她们很熟,是不是呢?”
经这样问过以后,那客人有点忸怩说不出口了。客人说曾见过一次,也仍然是到XX先生家里。为了遮掩这心上的惭恧,那人反问他:
“XX先生是不是认识这几个人?”
“不什么相熟,不过都在一起玩过,也曾经有一个时候同住过不久。”
“吓,那还不熟么?”说着,又好像有种感觉使心上发痒,忍受下来是不可能的事,那客人,用比较低微的声音,要X先生告他“是不是XX女士同XXX要好。”
本来已经就有了难堪的他,这时实在不想把话再继续下去了。他只摇头笑。他把方向转到天气,说:“天气真好。你早上坐火车是不是很有趣味?”
“天气好极了。这样天气使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应当有这样想,你做不做诗?”
“做是做,我曾拿给XX女士看过,她说很像X先生的诗。我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我并不觉得好。但是XX女士说我像你的,这件事我相信我是不错的。我买了许多诗,我也作了许多。我蠢,总不能够好一点,”
“一定很好。”
“但那是XX女士说的。”
他心想,只见过一面,平素沉默少言语的XX,会同这样人说那么多话,真是一件奇怪事。原来XX同X极熟,XX的为人,也知道得很清楚,这时因这客人时时刻刻用一个恋爱者那样可怜态度,把XX名字说了无数次且明白所谓“美丽女人”大约也就是正指到XX而言,他感到这谈话有即刻结束的必要了。他告客人他不愿意太担搁客人的时间。他告客人医生只许他静卧不许说话,所以想定约另一个日子再来谈谈。
谁知这爽朗朋友,像是不大明了某一种文体的原故,还以为主人是同他客气,就请主人安睡一会,而他自己就毫不客气的坐到桌前去,装成无意的样子,检取桌上的铁丝网盒子里的东西,看那些来往信稿,且即刻把昨天教务长曾私下看过的一个女人相片,也拿在手上欣赏了。
“这是XX,这是XX女士,X先生,她送你这样一个好相!”
那种声音,那种神气,充满了X心上的厌恶。他装睡眠样子闭了眼睛,心中觉得非常冤屈,感到同情这东西的累赘了。一个作家,一个文人,是不是在他行为上也非有一点奔放不能节制的行动才算高明?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带来的同情,总夹杂到三倍的粗率讨厌里?他为什么一定要同这样许多人维持一种友谊,且把这个用来自苦?他纵不能在这样清朗温柔的天气里做点有意义的事情,难道躺倒到床上的一点点清静的寂寞的时间,也成为必须用什么“同情”来剥夺净尽么?……想下去,也不能够,因为那客人正翻到一页原稿,看过以后,又要说话了。
“X先生,你不能消极!你应当有勇气!你应当大勇无畏,同苦恼作战,同习惯作战,才是我们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