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做声,心中想:“这是些什么话。我有勇气我早把你头打破了。我大勇无畏,将踢你下楼了。我同什么习惯去作战?我用什么作为武器?你们每一个人在一切事情学会以前,就先有一种不讲规矩的习惯。你们是天赋的爱在一个人的桌上发现一点秘密,造作一点谣言。我需要的是忍耐,好让你们来糟蹋我的感觉,你们所需要的是随便,你们似乎有了同情,甚至于别人的桌上的私信也得看看内容,那理由,就是随便。”
他不能找出另外方法使这客人动身,他只好仍然来同客人说一点话,免得把那个文稿盒的一切弄得稀糟。他同客人谈了许多话,客人听到这些话时,似乎都好好的在心上记一笔账,预备在另外一个时节同别一个人去说。
第三天,同事与学生的看望,从这些人口里,听到了一些教育只许可他们学会的一些毫无意味的安慰,尤其是那些同事,先从一些别人或自己的谣言,把观念放到一种可鄙的幼稚的估想上,说出一些就是讽刺也仍然极其拙劣的言语,似乎为了一种义务,他把一个日子又消磨掉了。
第四天,能够出到太阳下走走了,学生皆在背后悄悄的指点到他,不必回头也可以明白这些事情。为了这种事他只好又回到房中,躺到床上去,他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大好天气,这晒铺盖的同事,为什么独在那一天爬上屋顶。望到屋顶,望到那由于前一天多个人慌张的行动,用铁器损坏了的窗子,对于生存,他感到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填补的空虚。十点钟时节,一个事务员,带了一个工人,拿了两块玻璃来,镶补那窗棂,闭了目躺到床上装成熟睡的他,听到工人在房中用钻划玻璃,又听到轻轻的敲那玻璃嵌到窗格里去,到后且轻轻的带了门走出去了。
上课钟响了,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想起这时节那二十七个年青男女同学,因为课程那一点点关系,在这时节,一定在甬道上或土坪里花畦边有想到而且谈论到他的人。他坐在桌前,用一页做文章的稿纸,写了辞职的字条,心想到纵要活也应当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去,把做人的累赘减少一点,才能支持得下去。
“朋友多了以后,人是更寂寞了。”这样写着给一个长辈的信,回信来了,只说把身体弄得康健一点要紧。
三月。上海。
本篇收入《沈从文子集》以前未见发表。
绅士的太太
我不是写一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他们的家庭
一个曾经被人用各样尊敬的称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国会议员,罗汉,猪仔,金刚,后来又是顾问,参议,于是一事不作,成为有钱的老爷了。
人是读过书,很干练的人,在议会时还极其雄强,常常极声厉色的与政敌论辩,一言不合就祭起一个墨盒飞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点政治文章到金刚月刊上去发表,现在还只四十五岁。四十多岁就关门闭户做绅士,是因为什么原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绅士为了娱悦自己,多数念点佛,学会静坐,会打太极拳,能谈相法,懂鉴赏金石书画,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点酒,打打牌。这个绅士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坏绅士的德性他都不会缺少。
一栋自置的房子,门外有古槐一株,金红大门,有上马石安置在门外边(因为无马可上,那石头,成为小贩卖冰糖葫芦憩息的地方了)。门内有门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门房手上弄着两个核桃,又会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无事可作,就蹲到门边看街。房子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厅里有柔软的沙发,有地毯,有写字台,壁上有名人字画,红木长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时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东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宫灯,有大铜床,高镜台,细绢长条的仕女画,极精致的大衣橱。僻处有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着的旧式洋伞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绅士有个年纪不大的妻,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妻曾经被人称赞过为美人,儿女都长得体面干净,因为这完全家庭,这主人,培养到这逸乐安全生活中,再无更好的理由拒绝自己的发胖了。
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在家中无话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谈话时声音滞呆,太太是习惯了,完全不感觉到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则因为凡是有钱的老爷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引起惊讶了。对于绅士发生兴味的,只有绅士的儿子,那个第三的,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气,总要发笑的问,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绅士记得苏东坡故事,就告给儿子,这是满腹经纶。儿子不明白意思,请太太代为说明,遇到太太兴致不恶的时节,太太就告给儿子说这是“宝贝”,若脾气不好,不愿意在这些空事情上唠叨,就大声喊奶妈,问奶妈为什么尽少爷牙痛,为什么尽少爷头上长疙瘩。
少爷大一点是懂事多了的,只爱吃零碎,不欢喜谈空话,所以做母亲的总是欢喜大儿子。大少爷因为吃零碎太多,长年脸庞黄黄的,见人不欢喜说话,读书聪明,只是非常爱玩,九岁时就知道坐到桌子边看牌,十岁就会“挑土”,为母亲拿牌,绅士同到他太太都以为这小孩将来一定极其有成就。
绅士的太太,为绅士养了四个儿子,还极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丽,从用人眼睛估计下来,总还不上三十岁。其实三十二岁,因为结婚是二十多,现在大少爷已经是十岁了。绅士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规矩,每一个小孩请娘姨一人,另外还有车夫,门房,厨子,做针线的,抹窗子扫地的,一共十一个下人。家里常常有客来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摆好,人上了桌子,四双白手争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爷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到太太说,娘姨,你是看少爷的,怎么尽呆到这里?这三河县才像记起了自己职务,把少爷抱出外面大街,看送丧事人家大块头吹唢呐打鼓打锣去了。引少爷的娘姨,厨子娘姨,虽不必站在桌边看谁输赢,总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车包车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是要把人喊在一处,为这些下等人分派赏号的。得了赏号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钱用到各方面去,厨子照例也欢喜打一点牌,门房能够喝酒,车夫有女人,娘姨们各个还有瘦瘦的挨饿的儿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乡下,靠到得钱吃饼过日子。太太有时输了,不大高兴,大家就不做声,不敢讨论到这数目,也不敢在这数目上作那种荒唐打算,因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输,手气坏,这赏号分给用人的,不是钱,将只是一些辱骂了。实在说来使主人生气的事情也太多了,这些真是完全吃闲饭的东西,一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这样人多,还是胡胡涂涂,有客来了,喊人摆桌子也找不到,每一个人又都懂得到分钱,不忘记伸手。太太是常常这样生气骂人的,用人从不会接嘴应声,人人皆明白骂一会儿,回头不是客来就是太太到别处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会骂得很久,并且不是输了很多的钱也不会使太太生气,所以每个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规矩,对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爱儿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打电话请医生,一面就骂娘姨,因为一个娘姨若照料得尽职,像自己儿子一样,照例小孩子是不大应当害病爱哭的。可是做母亲的除了有时把几个小孩子打扮得齐全,引带小孩子上公园吃点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亲接近的。另外时节母亲事情都像太多了,母亲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时又有许多机会同绅士吵嘴抖气,小孩子看到母亲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愿意亲近这母亲了。有时顶小的少爷,一定得跟到母亲做客,总得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骂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爷抱走。
绅士为什么也缺少这涵养,一定得同太太吵闹给下人懂到这习惯?是并不溢出平常绅士家庭组织以外的理由。一点点钱,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数的,是一种绅士们总不缺少的暖昧行为,太太从绅士的马褂袋子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用的小小手巾,从朋友处听到了点谣言,从娘姨告诉中知道了些秘密,从汽车夫处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发现了什么,都得在一个机会中把事情扩大,于是骂一阵,嚷一阵,有眼睛的就流眼泪,有善于说谎赌咒的口的也就分辩,发誓,于是本来预备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来预备睡觉也睡不成了。哭了一会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绅士恰恰有别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手段赔礼,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别的人家做客去了,绅士羞惭在心,又不无小小愤怒,也就不即过问太太的去处。生了气的太太,还是过相熟的亲戚家打牌,因为有牌在手上,纵有气,也不是对于人的气了。过一天,或者吵闹是白天,到了晚上,绅士一定各处熟人家打电话,问太太在不在。有时太太记得到这行为,正义在自己身边,不愿意讲和,就总预先嘱咐那家主人,告给绅士并不在这里。有时则虽嘱咐了主人,遇到公馆来电话时,主人知道是绅士想讲和了,总仍然告给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绅士就来了,装作毫无其事的神气,问太太输赢,若旁人说赢了,绅士不必多说什么,只站在身后看牌,到满圈,绅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听到人说输了呢,绅士懂得自己应做的事,是从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奋勇,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经愿意讲和,且当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来让坐给绅士。绅士见有了转机,虽很欢喜的把大屁股贴到太太坐得热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记说“莫走莫走,我要你帮忙,不然这些太太们要欺骗我这近视眼!”那种十分得体的趣话,主人也仿佛很懂事,听到这些话总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开,到满圈,两夫妇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处电话打过,太太的行动还还明白时节,主人照例问汽车夫,照例汽车夫受过太太的吩咐,只说太太并不让他知道去处,是要他送到市场就下了车的。绅士于是就坐了汽车各家去找寻太太。每到一个熟人的家里,那家公馆里仆人,都不以为奇怪,公馆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讲和不久,也懂得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护绅士,女主人照例袒护太太,同这绅士来谈话。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时是第七家,太太才找着。有时找了一会,绅士新的气愤在心上慢慢滋长,不愿意再跑路了。吼着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软的大椅子上吸烟打盹,这方面一坚持,太太那方面看看无消息,有点软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电话回家来,作为第三者转圜,使绅士来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着所有绅士们太太的权利,当到太太把绅士教训了一顿。绅士虽不大高兴,既然见到太太归来了,而且伴回来的又正说不定就是在另一时方便中也开了些无害于事的玩笑过的女人,到这时节,利用到机会,把太太支使走开,主客相对会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软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搅牌也善于做别的有趣行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厅,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总得对于特意来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谢,一面无声的最谨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着笑的行为,一面又柔声的喊着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来”这一类正义相责,太太本来就先服了输,这时又正当到来客,再不好坚持,就出来了。走出来了,谈了一些空话,因为有了一主一客,只须再来两个就是一桌,绅士望到客人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赶忙去打电话邀人,坐在家里发闷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点钟,这一家的客厅里又有四双洁白的手同几个放光的钻戒在桌上唏利哗喇乱着了。
关于这家庭战争,由太太这一面过失而起衅,由太太这一面错误来出发,这事是不是也有过?也有过。不过男子到底是男子,一个绅士,学会了别的时候以前先就学会了对这方面的让步。所以除了有时无可如何才把这一手拿出来抵制太太,平常时节是总以避免这冲突为是的。因为绅士明白每一个绅士太太,都在一种习惯下,养成了一种趣味,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维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绅士得了自由的机会,总而言之太太们这种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绅士阶级把一些友谊僚谊更坚固起来的,因这事实绅士们装聋装哑过着和平恬静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这绅士太太,是缺少这样把柄给丈夫拿到,所以这太太比其余公馆的太太更使绅士尊敬畏惧了。
另外一个绅士的家庭
因为做客,绅士太太做到西城一个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个绅士,有姨太太三位,儿女成群,大女儿在大学念书,小女儿在小学念书,有钱有势,儿子才从美国回来,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绅士太太一到这人家,无论如何也有牌打,因为没有客这个家中也总是一桌牌。小姐从学校放学回来,争着为母亲替手,大少爷还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间或把手从隙处插过去,抢去一张牌,大声吼着,把牌掷到桌上去。绅士是因为疯瘫,躺到藤椅上哼,到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绅士太太是到这样一个人家来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瘫子,用自己儿女的口气,同那个废物说话:
“伯伯这几天不舒服一点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那个橘子。”
“送小孩子的东西也要谢吗?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人从上海带来的外国苹果,明天要人送点来。”
“不要送,我吃不得。XX近来忙,都不过来。”
“成天同和尚来往。”
“和尚也有好的,会画会诗,谈话风雅,很难得。”
自己的一个姨太太就笑了,因为她就同一个和尚有点熟。这太太是不谈诗画不讲风雅的,她只觉得和尚当真也有好人,很可以无拘束的谈一些话。
那从美利坚得过学位的大少爷,一个基督教徒,就说:
“和尚都该杀。”
绅士把眼睛一睁,很不平了:
“怎么,乱说!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吗?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吗?”
少爷记起父亲是废物了,耶稣是怜悯老人的,取了调和妥协的神气:“我说和尚不说佛。”
姨太太A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恨和尚。”
这少爷正想回话,听到外面客厅一角有电话铃响,就奔到那角上接电话去了。这里来客这位绅士太太就说:“伯伯媳妇怎么样?”废物不作声,望到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在一点钟以前还才同爹爹吵过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这件事,就笑了。
姨太太B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不知是谁留下的,还有……”
姨太太C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孃①,婶婶来了,我们打牌!”
绅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赶上大小姐:“慢走,我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