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一积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唱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是好男子的称呼。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名,又提到别的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XXXX,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擦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到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是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于是矮奴照到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掺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可以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分,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预备在白耳族与男子唱歌三年,再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的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说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他哪里会想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是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是什么女人,敢轻视我们白耳族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稍过了些时间,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歌的意思是:对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白耳族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烂了脸,不知所答。年青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歌的是:你自称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钟的声音,本来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的女人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白耳族顶精粹的言语,自白耳族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白耳族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白耳族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到大话,要与白耳族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
大话是以后不用再说了,
若你欢喜作白耳族王子仆人的新妇,
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说的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出过对山看看的话了。龙朱说后就走,向谷里下去。跟到后面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白耳族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到各处追。还是不遇。各处找遍了,见到不少好女子,女人见到龙朱来,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的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到后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到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到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则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白耳族王子主仆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是先已飞到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家了。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到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中事!
龙朱过的烦恼日子以昨夜为最坏。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墙上去外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叹息,悲叹自己。且远处山下,听到有孩子哭,好像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梦?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里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扰乱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这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应当这时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负责!若是爱要用血来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砍下一只手也不悔!”
立过誓的龙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穿白衣白裙,头发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就笑。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护佑于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今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天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点,坐到那大凳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走进院中来,仍复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矮奴就乘势一个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斤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是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戏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精粹的谄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是近来赌博又输了,总是又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的你到我面前时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是输了。损失不少。但这个不是金钱,是爱情!”
“你肚子这样大,爱情总是不会用尽!”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
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样子,就改口说:
“主,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是日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像不大对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爱,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不要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到那个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当我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癞蛤蟆。这样人家的姑娘,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滚了吧,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的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样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到外面来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见又是多么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让奴仆随在一旁!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飞跑向黄牛寨去。
快要到寨边,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墩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女子,心就一动。望到一个极美的背影还望到一个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白耳族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态的情形,又望到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龙朱,他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公鸭,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说道:
“白耳族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为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被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忙赔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