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不要紧的。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白耳族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白耳族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是这样也才配说是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肘上,向龙朱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矮奴与菜篮,全像懂得事,避开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儿。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10日《红黑》第1期。署名沈从文。
参军
一个刚刮过脸的青年弁兵,穿了一身新棉军服,双脚交叉倚立在参军室门边,用小镜子照着下巴,挤那粉刺。这是一个美貌青年,他一面对那镜子挤着粉刺,一面就在自赏他的青春。
房里有了声音。
“王五,王五,王五。”
一连喊了三声,这弁兵仿佛才被声音揪着,从沉醉于欣赏自己的趣味中爬出了,大声答应道:
“嗻!”
答应了以后,他把镜子忙塞到衣袋里去了,整了整皮带进了参军室。
参军室除了一个老参军就是地图。参军房中坐,地图四壁挂,进到房中的王五,最先还是望到那张有无数红色X字的地图,才回头望参军脸的。要明白本日情形,望参军的脸,还不如望那张地图上的大红X字的地位,较为容易了然一点。红字向左移,则战事是又进到本地段了,参军的两眉也聚拢了,向右移则一切相反。
如今是参军仿佛额下只生有一条眉毛的。王五明白事情糟。这一来,还未发言,王五就苦恼了。猜测的是参军必定说出不吉利的话。在这风流潇洒的弁兵生活上,再也没有比“开差”的话还不入耳了。看样子则参军非说这话不行,一点不至于错。
这青年弁兵,站立在房子的近门处一角如一根葱,参军大约是第一眼就望到这新刮过的脸嘴了,就微微的笑。
参军说:
“王五,卷好了地图,下午要开差走路。”
像打了一个雷,王五震哑了。在这雷声响出以前,他清清楚楚望到参军脸上的阴霾,知道有雷了。虽防备得很好了,到时也仍然一惊,是这青年从雷雨中见到另外一种情形,想不到时间是如此匆促,因而茅苞①了。他连忙答应是是。
于是这个年青人就动手卷那房中的地图,把一张椅子搬来搬去,从这里取下图钉又按进别一角上去,仿佛是在那里掉换钉子似的。他把事情完全做错了。在错误行为中年青人只想到开差以后的事。军队是原应当从这一个地方移到那一个地方的,所以他一面想事一面他把图钉移着。事情作了一会却不曾把一张地图取下卷好。
坐到房中的参军是五十岁的老参军了,也正是在今天早上才刮过脸的人,他从自己脸上问题转到弁兵的脸上问题,这个极其明白年青手下人刮脸比下操还勤快的理由的将校,知道了开差是年青人极不愿听的话之一种,就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在这板壁上为图钉开差移防了,年青人,要出去做什么事就赶快去吧,我自己来卷这地图好了。”
“……”这年青人他不知要说什么话好。他站到一张板凳上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抹了一下胸部。话不说出口,到后居然被他把一张大地图取下卷成筒形了。
“去了吧,去了吧,快去快来!不久就要走远路,到那里去呆事是做不得的。”
“那谢过参军。我就去就来。看看他们,还他们一点小账。”
“是呀,还账吧,也好。看看,也好。只是呆事是做不得的,我再三告你,天气不正,而且一个走远路的人,要知身体的重要。”
“是的是的。我去去就来。”这弁兵,一面立在那一旁说话,一面心就早已向外飞奔了。他跃下了地,又说,“参军有什么事情没有?要买点东西吗?”
参军凝神想了一想,把手撑住了才剃过的光下巴,想起了脸上的粉刺,就说:
“你回头,顺便带一面小手镜来吧,像妇人用的,不要太大。”
“参军,王五有一个。”说过这话的年青人,也不管参军是不是要看看他的镜子,已经就立刻从军服前衣袋子里把那镜子掏出来了。他把它递给参军,望着参军笑。
参军把镜子接过手来,翻来翻去看,又试照了一照。照到那生在鼻旁已经成熟的粉刺了,但他不动手,却先问王五:
“镜子是不是女人送的?”
“回参军,是的。”
“多好一面镜子!(照镜)你就去吧,慢了恐怕不成了。早去早回,我们应当在四点左右动身。”参军看他的腕上的大金表时,弁兵王五也同时把腕上的金表露出。“是十一点半吗?你快去了吧。不要久挨!不准做呆事。听我的话!”
连声是是的王五走出去了。参军就坐到办公桌前,对了王五情人给王五那面小小镜子,挤他鼻子孔边上的一个粉结。他同时想起这年青人的行为来。
但不久,他心想到……一个年青人。总是免不了要任性的。虽说当面说了若干是字,回头一到妇人面前,做呆事仍然是必然的一件事!他想到年青人的行为,就为这弁兵发愁。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来去走二三十里路与情人会合一次,本是军人在打仗勇敢以外应有的勇敢。一个从情人床上爬起的军人,一口气得奔十里路追上大队就宿,也是很平常的行为。但这老参军是放荡过的人,如今是不能再放荡了,见着年青人的不知保重,就不免忧惧起来了。
想去想来他总不放心王五。先是不放这年青人离开身边,似乎又不忍,以为不知道的还将骂这做长官的岂有此理,才让他去。为了成全这男子如今是又有点悔恨自己太放纵这王五了。
他于是又想。
……回头人一生了病,虽然不是自己的病,事情总仿佛还是自己的吧。
……而且这一次,既知道了要行将分手,两人的热烈又岂是平常的吃过嗅过就放手的事。不吃饱不行,两个年青人知道什么是类乎伤食的事?
事情是显然非亲自去制止不行了。他只有找到那地方去把王五抓回一个办法。再不然,也得监视到这年青人。至于说为了什么他觉得非去不行,那在他仍然是暖昧之至,只单是为怕这年青人害病责任上着想,他是一定要去了。
不到一会儿这老将校出了衙门,人在街上了。街上热闹得很。因为知道开差消息,各处买物件换钱的军人是特别多了。凡是本军人,无有不认识老参军旧中校制服的,见了这参军的军人,都得立正起来站到路旁行一个礼。参军于是一旁回礼一旁走路,到了王五的情人家门前。
他先用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声息。里面有人说话,似乎是有王五在。他就用手拍门。
门拍了三下,才听到里面妇人不高兴似的应了一声。但过了一阵还是无人来开门。
他又拍。因为是第二次,他用的力也加倍了。
就听到里面妇人说:“来了!谁?”
“我!”
里面王五的声音就说:“是担水的,不要理他。”
“不是担水的!”参军在外面嚷。
隔了一重门,而且正同妇人做着所谓呆事的王五,人是胡胡涂涂也听不出上司的声音来了,就用着军人的雄武,大声吩咐道:
“不论什么事明天来。”
“王五!是我!”
内里这时可听出拍门人是谁了,仿佛一团糟,只听到一些杂沓声音,听到女人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王五开了门,恭恭敬敬立在那矮屋门里,听候上司的吩咐。
开门的王五,立正程度虽不失其为军人模样,但够得上称为“模范弁兵”的整齐,是因为匆促的原故完全失掉了。这个时候军服的领子也不理齐,扣子也不扣好,皮带则带头吊下,尤其是脸上样子,不成东西。像是同谁打过架劝和还不到两分钟。
参军望到这模范弁兵不模范的情形,觉悟到一分钟以前的王五是正做些什么事了。参军就望到这弁兵摇头,温和的笑。
“参军,请你哪②进去坐坐,我要金枝热一杯茶喝。”
“……”参军笑。
“你哪坐一坐不妨。我是正是同她算账,算了半天还算不清楚,正想到你哪会着急!”
“……”参军仍然笑。
“你哪稍坐坐,我过一会儿就回去好了。”
“我来了,不是耽搁了你们打算盘吗?”
“那里那里,”说到这话的王五,是从参军辞色间看出自己情形已为参军明白,所以有点脸上发烧了。
参军不好意思就此把王五拉走,只得进到小屋中来坐坐。不清楚的账,是不至于在上司面前算吧。不过这算账的妇人,却因为来的是情人上司,不得不见面。并且既然说是在算账,只有当真做成同王五算账的神气,来到参军跟边一五一十数了。王五则假装着唯唯否否,还故意生了一点气让上司看,那情形真似乎非常认真。
参军始终笑而不言。
凡是用钱算的账是决不会久长的,所以清了账,无可藉词,王五只得辞了妇人,跟到参军身后走出这房子了。
参军看得出王五的懊恼,只装不见到。
到了街上参军把王五扯到身边来,轻轻的问:
“到底账算清楚了没有?”
王五胡胡涂涂的说:“清楚了。”
“呆子,我问的是我没有来时候你们算的账!”
把脸涨得通红的王五,不做声。
“说呀,账当然是要算!我问你是算了多久。”
“正算得有了头绪,给参军一拍门,就……”
“哈,这怎么行。莫到将来生出病来又说是参军惊动了你,你自己仍然去算你的账,快快回来就是!”
王五又被胡胡涂涂的推进了门与账主在一块了,参军仍然一个人匆匆忙忙走回军部行营,在路上仍然是一旁回答别人的敬礼一旁走路。
回到行营的参军,遇到机要副官,得来的消息是本军不开拔了,要开拔也需要那离此三四百里的部队到此换替。看情形,自然是再过四天五天也不能动身了。参军又想起草草清账的容易害病的人事,即刻又出了营门。向原来的路上走去,走到了王五所在的那一家门外,拍着门,大声的喊王五。
里面的账自然是一闹又胡涂了。参军知道这情形,就在门外说:
“王五,王五,你账慢慢的算吧。”
里面王五似乎在床上,还以为是参军等候着门外,因为时间太久发急了,所以一面告罪一面仍作着事的说道:
“参军,你哪家莫催,快清楚了。”
“呆子!告诉是改日开差,尽你今天留到这里慢慢算你那账好了!”
“参军谢谢!你哪坐坐吧,我来了。”
“你不要出来。小心招凉!天气不好,年青人也不要太勇敢!”
“是呀,参军。你哪请进来坐,歇一歇吧。我就来开门了。”
到得把军服草草穿上,起身来把门敞开时,参军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许多在街上买东西的勤务兵,有些业已来去在这一节街上为这老将校行过三次举手礼了的,如今又见到这将校从街的那一端走回来,不愿意致敬的就都躲进铺子里去了。这老将校却不注意到这次不必在路上举手的理由,彳彳亍亍回到参军室。回到那参军室,把一张业已卷好的地图重复站到板凳上钉好以后,坐到现处的老参军,神气爽然了。
他记起了衣袋中那一面镜子了,就掏出来对镜挤那鼻子旁边的粉结,且望到镜中自己面孔一部分发笑。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红黑》第2期。署名沈从文。
①茅苞,慌张失措;慌乱。凤凰土语。
②你哪,你老人家。
媚金·豹子·与那羊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舻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
媚金·豹子·与那羊但是问羊又到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
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吧。我的故事的来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后面是那故事。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到秋来满山一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
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
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
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
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
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
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
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
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
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
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
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
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