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的教导,不作为的好处,天下没有能赶上它的。
怀念我的老师
苏步青
当我翻阅精装的《苏步青数学论文选集》,心头总是那么激动。除了专着之外,这些论文就是我几十年日夜奋斗留下的文字硕果。在欣喜之余,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几位启蒙和引路的老师。没有他们的教导,我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呢?
我出生于浙江省平阳县北港山区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童年就参加割草、喂猪、放牛等辅助劳动。10岁那年,我父亲借了几块钱,送我到离家一百多里的平阳县唯一的一所小学当了插班生。
平阳县的语言很复杂,北港山区讲的是闽南话,而县城讲的却是温州方言。当时我连学话都来不及,书当然念不好,小孩子又好玩,第一学期结束,我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一名。
第二年,我的家乡北港开办了一所小学,我便到那里继续念书。虽然这里不像县城语言复杂难懂,但是上学的大多数是富家子弟,我常受到欺侮和歧视。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其中有两句比较好的语句,有个教师竟怀疑不是我写的,在作文本上批了个“差”字。对此,我十分反感,以不听课的方式,对抗这位老师的蛮横无理。结果,这学年我又一次得到倒数第一名,差点不及格。
新学年开始了。新来的陈玉峰老师是一位正直可亲的读书人,他从不歧视穷人家的孩子。不久,陈老师发现我比较沉默寡言,就主动接近我,对我说:“你是聪明的学生,你家穷,父亲宁愿让全家吃杂粮,却把大米省下来,送你上学念书;而你读书却无精打采,这对得起你父亲吗?”
我听了马上说: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文章做得好,还说不是我做的。查清楚了,还给我批“差”字,这不是存心在刁难我吗?
“不!文章好坏,不是哪位老师可以决定的。”陈老师对我的想法进行开导:“个人的前途,要靠自己去争取,我看你的资质不差,只要好好努力,一定会成为有用之材……”陈老师的话,讲到我的心坎上。我想,是啊,怄气有什么用,这对得起老师,对得起父母吗?从这以后,我开始集中心思学习。这学年结束时,我竟获得全班第一名。以后每次考试,我都名列前茅。至今想起这件事,我仍非常感激陈玉峰老师,是他耐心的教导,使我走上好学的长途。
1915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设立在温州的浙江省第十中学。就在上二年级时,学校聘请了一位姓杨的老师。他教我们数学。数学一向比较枯燥乏味,但杨老师的数学课却非常吸引人。他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带回不少科学杂志。常常教我们阅读这里的数学知识和习题。特别是那些有意思的习题,把我吸引住了。我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把过去读文史书籍的时间,几乎都用来钻研数学了。幸而我以前曾刻苦学习语文,对语文有坚实基础,所以这时可充分腾出时间来钻研数学。
有一天,杨老师找我谈话:“你的作文写得好,文史知识也很丰富。可是,我们的国家现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谈那些古老的历史、文学就能救国吗?”杨老师直截了当地宣传“科学救国”的道理。在上课的时候,杨老师谈到我们中华民族受到列强凌辱的历史,就激起我学好数学的强烈欲望。我终于向杨老师表示:“我想多学点数学,请多加指教。”老师满腔热情地接受我的要求,只要我去找他,他总是尽力地给我以帮助。我不管酷暑严冬,还是霜晨晓月,都抓紧时间读书、思考、解题,演算,在数学上取得比较好的成绩。为了证明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这一定理,我采用大同小异的二十种方法,并写成一份论文,被送到当时浙江省的一个学生作业展览会展出。
由于我在这方面学习崭露头角,引起了中学洪颜远校长的关注。当时洪校长兼教平面几何,看到我勤奋学习,常在自修时看我的作业本,每看一道题,就露出一丝笑容,有时频频点头。
有一天,洪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又讲了一些鼓励的话,便告诉我说:
“我要调离学校,到教育部去工作。你毕业后可到日本学习,我一定帮助你。”
那年中学毕业,我想起洪校长的嘱咐,便写信告诉洪校长。不久,我就收到二百块银元。我捧着白花花的银元,激动地流下热泪。洪校长不仅在数学方面引导我走上成才之路,而且从经济上给了我及时的资助。我非常感谢,因为这是我一生事业的转折点。
1917年秋天,我乘上日本海轮,从上海驶往日本。洪校长又寄来临别赠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为中华富强而奋发读书。”短短的几句话,我却铭刻在心,并且一直鼓励我要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尽力。
在日本留学期间,我又接触东京帝国大学数学系着名几何学家洼田忠彦教授,他是我数学论文的指导老师。
洼田教授对我要求非常严格,每周检查一次,要我汇报学习情况、存在问题和对问题的想法。这种指导方法,对我独立思考、研究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有一次,我有一道解析几何难题解不出来,去向洼田先生求教。教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
“你去查查沙尔门·菲德拉的《解析几何》吧。”这本书有厚厚的三大本,近两千页。回来一看,暗想:这书何年何月才能读懂念完呢?我一面埋怨老师不具体指导,一面不得不硬着头皮啃。等啃完这套书,我对洼田教授充满了无比感激之情。因为这套书不但解决了我的具体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使我掌握了终生有用的基础知识。
时间过去六七十年了,但老师的教导,我仍念念不忘。在旧中国,我受到“科学救国”的影响,也很想为国家尽力,但那是不可能的,政府腐败无能,有科学也难救国。今天,党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向现代化科学进军,用先进的科学技术来加促社会主义建设,已是十分紧迫的事了。老师教给我们知识和技能,就应该为四化建设多做贡献。我们要热爱老师,尊敬老师。当了老师,就要自重自爱,更加关心年青一代学生,使他们尽快成为栋梁之才,这也是新一代教师的历史使命。
所有为我的成长、进步付出辛勤劳动的老师,我都永远怀念他们。
1986年10月
学习的人常有四种失误,教学的人必须明白。人在学习时,有的失误于贪多,有的失误于偏科,有的失误于见异而迁,有的失误于停滞不前。
我的几个先生
巴金
我接到了你的信函,这的确是意外的,然而它使我更高兴。不过要请你原谅我,我失掉了你的通信地址,没法直接寄信给你,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回答你几句,我相信你能够看见它们。
那天我站在开明书店的货摊旁边翻看刚出版的《中流》半月刊创刊号,你走过来问我一两件事,你的话很短,但是那急促而颤抖的声音却达到了我的心的深处。我和你谈了几句话,我买了一本《中流》,你也买了一本。我看见你到柜上去付钱,我又看见你匆匆地走出书店,我的眼前还现着你的诚恳的面貌。我后来才想起我忘记问你的姓名,我又因为这件事情而懊恼了。
第二天意外地来了你的信,你一开头就提起《我的幼年》这篇文章,你说了一些令人感动的话。朋友,我将怎样回答你呢?我的话对你能够有什么帮助呢?我的一番话并不能够解除谁的苦闷;我的一封信也不能够给谁带来光明。我不能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因为我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人。
朋友,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我不能够给你指出一条明确的路,叫你马上去交出生命。你当然明白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你当然知道我们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或者做一件什么样的事,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要交出生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困难却在如何使这生命像落红一样化着春泥,还可以培养花树,使来春再开出灿烂的花朵。这一切你一定比我更明白。路是有的,到光明去的路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不过什么时候才能够达到光明,那就是问题了。这一点你一定也很清楚。路你自己也会找到。这些都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但是对于你的来信我觉得我仍然应该写几句回答的话。你谈起我的幼年,你以为你比从前更了解我,你说我说出了你很久就想说而未说出的话,你告诉我你读我的《家》读了一通夜,你在书里见到你自己的面影——你说了那许多话。你现在完全知道我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成的了。你的环境和我的差不多,所以你容易了解我。
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幼年》是一篇真实的东西。然而它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它不过是一篇长的作品的第一段。我想写的事情太多了,而我的拙劣的笔却只许我写出这么一点点。我是那么仓促地把它结束了的。现在我应该利用给你写信的机会接着写下去。我要来对你谈谈关于我的先生的话,因为你在来信里隐约地问起“是些什么人把你教育成了这样的?”
在给香港朋友的信里,我说明了“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现在我应该接着来回答“是些什么人把我教育成了这样的”这个问题了。这些人不是在私塾里教我识字读书的教书先生,也不是在学校里授给我新知识的教员。我并没有受到他们的什么影响,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他们。给了我较大影响的还是另外一些人,倘使没有他们,我也许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第一个先生就是我的母亲。我已经说过使我认识“爱”字的是她。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使我知道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她常常用温和的口气,对我解释种种的事情。她教我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或富;她教我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们高,动辄将他们打骂。母亲自己也处过不少的逆境。在大家庭里做媳妇,这苦处是不难想到的。但是母亲从不曾在我的眼前淌过泪,或者说过什么悲伤的话。她给我看见的永远是温和的、带着微笑的脸。我在一篇短文里说过:“我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我们爱那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我们爱那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我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我们爱一切的人。”这个爱字就是母亲教给我的。
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柢。
闲为我有这样的母亲,我才能够得到允许(而且有这样习惯)和仆人、轿夫们一起生活。我的第二个先生就是一个轿夫。
轿夫住在马房里,那里从前养过马,后来就专门住人。有三四间窄小的屋子。没有窗,是用竹篱笆隔成的,有一段缝隙,可以透进一点阳光,每间房里只能放一张床,还留一小块地方做过道。轿夫们白天在外面奔跑,晚上回来在破席上摆了烟盘,把身子缩成一堆,挨着鬼火似的灯光慢慢地烧烟泡。起初在马房里抽大烟的轿夫有好几个,后来渐斩地少了。公馆里的轿夫时常更换。新来的年轻人不抽烟,境遇较好的便到烟馆里去,只有那个年老瘦弱的老周还留在马房里。我喜欢这个人,我常常到马房里去,躺在他的烟灯旁边,听他讲种种的故事。他有一段虽是悲痛的却又是丰富的经历。他知道许多、许多的事情,他也走过不少的地方,接触过不少的人。他的老婆跟一个朋友跑了,他的儿子当兵死在战场上。他孤零零的活着,在这个公馆里他比谁更知道社会,而且受到这个社会不公平的待遇。他活着也只是痛苦地捱口子。但是他并不憎恨社会,他还保持着一个坚定的信仰:忠实地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这“忠心”并不是指奴隶般地服从主人。他的意思是忠实地依照自己的所信而活下去。他的话和我的母亲的话完全两样。他告诉我的都是些连我母亲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并不曾拿“爱”字教我。然而他在对我描绘了这个社会的黑暗面,或者叙说了他自己的悲痛的经历以后,就说教似地劝告我:“要好好地做人,对人要真实,不管别人待你怎样,自己总不要走错脚步。自己不要骗人,不要亏待人,不要占别人的便宜。……”我一面听他这一类的话,一面看他的黑瘦的脸,陷落的眼睛和破衣服裹住的瘦得见骨的身体,我看见他用力从烟斗里挖出烧过两次的烟灰去拌新的烟膏,我心里一阵难受,但是以后禁不住想是什么力量使他到了这样的境地还说出这种话来!
马房里还有一个天井,跨过天井便是轿夫们的饭厅,也就是他们的厨房。那里有两个柴灶。他们做饭的时候,我常常跑去帮忙他们烧火。我坐在灶前一块石头上,不停地把干草或者柴放进灶孔里去。我起初不会烧火,看看要把火弄灭了,老周便把我拉开,他用火钳在灶孔里弄几下,火就熊熊地燃了起来。他放下火钳得意地对我说:“你记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的确,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样的话。
我从这个先生那里略略知道了一点社会情况。他使我知道在家庭以外还有所谓社会,而且他还传给我他那种生活态度。日子一天一天像流星似地过去。我渐渐地长大起来。我的脚终于跨出了家庭的门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我也有了新的经历,在这些朋友中间我找到了我的第三个先生。
我在一篇题作《家庭的环境》的回忆里,曾经提到对于我的智力的最初发展有帮助的两个人,那就是我的大哥和一个表哥。我跟表哥学过三年的英文;大哥买了不少的新书报,使我能够贪婪地读它们。但是我现在不把他们列在我的先生里面,因为我在这里说的是那些在生活态度上(不是知识上)给了我很大的影响的人。
在《我的幼年》里,我叙说过我怎样认识那些青年朋友。这位先生就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他是《半月》的一个编辑,我们举行会议时总有他在场;我们每天晚上在商场楼上半月报社办事的时候,他又是最热心的一个。他还是我在外国语专门学校的同学,班次比我高。我刚进去不久,他就中途辍了学。他辍学的原因是要到裁缝店去当学徒。他的家境虽不宽裕,可是还有钱供他读书。但是他认为“不劳动者不得食”,说“劳动是神圣的事”。他为了使他的言行一致,毅然脱离了学生生活,真的跑到一家裁缝店规规距距地行了拜师礼,订了当徒弟的契约。每天他坐在裁缝铺里勤苦地学着做衣服,傍晚下工后才到报社来服务。他是一个近视眼,又是初学手艺,所以每晚他到报社来的时候,手指上密密麻麻地满是针眼。他自己倒高兴,毫不在乎地带着笑容向我们叙述他这一天的有趣的经历。我们不由得暗暗地佩服他。他不但这样,同时还实行素食。我们并不赞成他的这种苦行,但是他实行的毅力和刻苦的精神却使我们齐声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