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坛(猫头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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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秦泰春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到古城来。小雪死后,他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北城,在那里他也没有安定下来。很快他就出了北城,他的内心中象有什么驱使着他,他总在四处飘流着,十多年中,他一直没有找到安定的根,和我不同的是,他不再有一个目标,他也不可能为一个目标而追求和痛苦。他飘流着,做过一些文物考察的事,一些民俗考察的事,一些县志考察的事。他一直沿着黄河向上走,一直走到了河的源头,那些记载着历史的书也许就是陪随着他行进的唯一的东西了。有几次,在某个城市里,他显露了一点他的才学,就有一些当地的士绅或长官看上了他,重金聘他留下来。有几次他也很想在异乡之处安定下来,但只要住上一段日子,面对着有点看熟的风景,那小雪的形象也就会映现在那景致的背景上,让他无法沉下心去。他便有一种近乎饥渴的感觉,他也就只有打起行装,再流向下一处。他觉得这一辈子他也许只有象风中游荡的幽灵,就象永远无家可归的犹大。他总想逃避着什么。他无法停下来做崐着什么。他不能。

他几乎准备要走向南方城市去了,他想着要这么做了。那里正进行着对付日本人的游击战争。他想到选择一个部队,不管是什么部队,只要和日本打仗的部队,去冲锋陷阵,战死沙场算了,一死百了。他无法这样飘流下去,这种心境和当年的林树英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想借此想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想去死。然而他总算摆脱了军伍,对那已经是深恶痛绝了,那是小雪的死给他换来的勇气。现在他无法再回到那儿去。他又无可奈何地感到,他的生是有着一种目的,有着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想着了这种为社会的欲望,他就会想到小雪死的不值。他与自己心里的东西作着斗争,但最后一场重病打击了他。那场病使他躺在旅社里好几十天,突然他对那种飘流的生活产生了一种绝望,乡音的感觉带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回到他病弱的身体里来,象有什么强烈地召唤着他。他拄着病体,回到了北方的城市里来,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来。只是走到了古城边,他停下了步子,他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他便在乡间的小镇里住下来,越是靠近古城,他的心也就越无望。有时他觉得他已经忘记了很多的东西,他就这么麻木地过着,没有欲望也没有目的,甚至不再有想象和意识,他准备就这么在小镇上永远地过下去。

在小镇他租住着一个老太婆的房子,说不清这个老婆子年轻时所从事的生计,但秦泰春看得出她也是过来人,从繁华中过来的人。老婆子总也是不声不响的,有时默默地看看秦泰春。老婆子的眼光中含着阅世很深的感觉。但她只是静静的,秦泰春感到她的心境中是过滤清静了。靠着她住着,他觉得也沾上了那一点安宁的感觉。

有一天,老婆子走到了他的门口,突然和他说起话来。她问他,愿意不愿意收留一个姑娘,她觉得他年龄不大,应该有个家的,有个女人的。秦泰春立刻就摇了摇头。他觉得那老婆子给他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她说到姑娘时的那点笑意,那点很神秘隐讳的神情,使他心里空落落的。老婆子并没停口,她告诉他,镇上来了两个逃难模样的人,住在前边的小店里,那个姑娘生了病,没有钱看病,也无法再向前走。她看得出来,那个带着姑娘的半老头,虽然姑娘称他为叔叔,但他并非是姑娘的什么人,肯定是要把姑娘弄到哪儿去。但现在他是很想尽快地把姑娘脱出手。

“你去看看吧,能做一点好事,心也安。”

老婆子的这一句话,使秦泰春心里动了一动。这些年他看到的社会苦难很多,已经不再有强烈的感觉了,只在他自己的内心中生存着,自以为痛苦的感觉比别人都大。他再没和任何女人有什么关系。只要一接触到女人,小雪那模样就会浮出来。但老婆子的话和眼光使他无法拒绝。他想到他还是去看一看,也许可以使一点医术,救一个姑娘。

他在旅社门口看到了那个半老头,一见那老头的眼光和举止,他就发现这是个江湖人。那半老头见到有男人来,就上前来迎着,口中说着:你行行好,救救我侄女,你多少给一些钱,救我侄女一命。

秦泰春没有理睬他,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

“人呢?”

半老头把秦泰春领进了旅社。旅社尽头的一间矮平房里,房间很小,最里面是一张床,那姑娘就睡在床上。屋里暗得很,进去好长时间才能看清东西。秦泰春一径走到姑娘的床边,那姑娘见人来了,用眼看着他,静静无力地看着他。秦泰春就看到了那姑娘的面庞和神情了,他突然象被撞了一下,他一下子上前就扶起了她。他的动作让后面跟着的半老头和老婆子都有点吃惊。但他扶着她以后就不动了,只是眼对着那个姑娘,那个瘦削的脸色苍白的姑娘,也用眼光对着他。

“你会好的,你不会死,你不能死的……”

秦泰春喃喃地说。他说得很含混,谁也听不清。那个半老头看着他们,脸上有一种满意的喜出望外的神情。

姑娘的脸靠着了秦泰春耳边时,她带着轻声地说着:

“我是不会死的,你救救我,他不是我的什么亲人,你要了我吧。我并没多大的病,我不想再跟着他啦。他会真正地要了我的命的……”

姑娘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但秦泰春并没有听清她的话,他只是望着她,只顾望着她,一直到那半老头过来说话,拉开了他。后来的事是可以预见的,那个半老头开口便出了一个很高的价,并说他本来要靠她过下半辈子的。秦泰春几乎没有犹豫,就立下字据签下了字。他从北城出来,便把那里的家业都变卖了,飘泊多年,用积蓄买书和吃住,剩下的并不太多了。他几乎把剩下的一半都拿了出来。这使那个半老头是又惊又恨,悔自己开口开得太少了,他疑惑这个有钱的男人要么是神经不正常,要么是傻子。给他碰上了,他却没有大大地得一笔。要不是跟着的老婆子说了话,这半老头真想改悔反口,狠狠敲尽秦泰春的钱。

这个姑娘自然就是白小坛了。秦泰春很快把她的病治好了。他几乎不用别的人动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来,他照料着她,烧菜煮饭,连带端屎端尿。他用针炙推拿和自制的药,把她整个的气血都调理得很好。生活似乎突然有了意义,节奏变快了。他一改平时总是默默站着或者坐着看书的静态,忙出忙进。在小坛病中和病体恢复的一段日子里,他几乎不让她做任何的事,甚至病好了一段时间,吃药吃饭还端到她的床上去。他把她的病治好了,也把她养胖了养壮实了。

到一切琐事忙定,很多的时间,他都坐在她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躺着,也看着他。他们互相地看着。秦泰春不再想什么,没有什么再可想的,也不想再想什么。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的样子,特别是在灯火的映照下的神态,和以前的小雪是一模一样的。她几乎是小雪的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他飘泊了十八年的时间,小雪离开他的时候正是这样的年龄。而眼前的白小坛,却又和那故去的小雪是一个年龄。她是躺倒在他的怀中去的,白小坛的出现被他所确认的那一瞬间,也正是在他的怀里。她也正是那么无力的样子,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中凝了一凝,便就过了这十八年。一切仿佛是对他内心的一种考验。他看着她的脸,他甚至有点不相信她不是小雪,那十多年的飘流的生活似乎只是一场梦。而梦的醒来,却是他感到心的一切都沉静下来,再没有过去那种被军伍用与不用,以及一切生存的意义等迷惑和烦恼。他的身边就只有她。年轻的小坛和小雪几乎没有两样。他也不去想一样不一样的问题。她回到了他的身边。秦泰春与佛教有着思想上的联系,那些因果的报应,来世的思想虽然他并不是太信,但还是积淀在他潜在的意识中的。他无法不相信这就是小雪。小雪临去的时候,她对他说过:假如有来世的话,她还会做他的妻子,她感到快活。小坛就是小雪的来世,活脱脱的一个她。当然他也看到白小坛和小雪不同的地方。秦泰春对这一切闭上了眼睛,一个换了胎的女性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区别?再说,这个肉体又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岁月,她通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躺到了他的身边来,他心中更加带着一种隐隐的痛。很多的时间,他的心不再去想烦恼不再去想过去。他觉得白小坛给他带来了心静,正是他多年来重新寻找到的一种幸福,他心里感谢着上苍。他只需要静静地在她的身旁,他就有一种很大的满足感。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慢慢地也感到了眼前的小坛与小雪的异化,这形成了他内心的小小的疑惑。他觉得那是她灵魂的走失。于是他想到了古城的小院,他便带着白小坛来到了古城。白小坛似乎很怕进城的,问起来,她并没有来过这座城里,那个半老头曾说要带她到这座城里来的。秦泰春把她带到了他和小雪一直生活的那座小院里。他拉开了那院门上锈着的铁锁,走进院子里时,他回过身来,对她说:“我们到家了。”

白小坛看着这个院子,看着这个家,她东看看西看看,觉得松了一口气似地,脸上露着了笑。她的笑意也是微微的,直露的,多少有点粗俗的。秦泰春还是认定,那是她回到了她原来的房子里才有的神情。秦泰春动手收拾起来,他把一切都安排得象原来小雪安排的那样子,要想唤回她的感觉。他不要她参与布置,他注意着她一举一动的反应。白小坛也就站在一边看着他,她看到那个储钱的娃娃罐时,有点感到兴趣地抱着它,上上下下翻看着,对其它的东西,她就显得漠然了。秦泰春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他能感觉到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的。她似乎很快就认准了这里就是她的家。他一个人出门去办事,回来看到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很着急,有几次他都心神不宁地等着,怕她会一去不回。他很怕白小坛这个年轻姑娘会回到她原来的亲人那里去。虽然他一再问她,她都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甚至不记得她是出生在哪里了,小时候的事她也都忘了。只有在等候她的时候,他才想到她的话也有一些不是真实的,她似乎还有些提防着他,有时也会耍一些小滑头。秦泰春经历过那么多的社会崐风波,接触过那么多的女人,他对白小坛那些明显看来是谎言的话,只作不知罢了。那些疑惑一旦浮上来,他能发现她并不是小雪,然而他已无法离开她了。他依然把她当做小雪,想着她会不会再一次用离开来惩罚他。过去,他每次回家,小雪都在家里静静地等着他的。自然,到了吃饭的时候,白小坛还是每次都笑嘻嘻地回家来了。似乎她对城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感到有趣,她对眼前的生活还是感到很快乐的。她还带着那一点孩子时期便被扼杀的童趣。她有点高兴地在饭桌上告诉他,她所看到的那些吸引她的很粗俗欣赏情趣的东西。这时候秦泰春就默默无声了。白小坛注意到这一点,也闭上了嘴。他们静静地吃着饭。那以后,秦泰春往往会后悔,有时他会想到去买一点她提到的东西,让她高兴高兴,但他实在不愿破坏家里的布置格局。

买下了白小坛以后,秦泰春的积蓄已经不多了。在古城生活下来,他又买下了那座小院和一切的生活必需品,他的积蓄就所剩无几了。他开始写一点字画出去卖。这是他过去也常做的。他还要不断地买书。那些字画在这当口很少有人需要。而他却总在地摊上看到珍本的书,使他不加考虑地买下来,。他感觉到白小坛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她讨厌那些化钱的旧书。他每天早早地就回了家。回家不见白小坛已经成了常事。他便一边做着饭一边等候着她。晚饭以后,和她在一起时候,他便感到了一种家庭平和温馨的感觉。那些生存的烦恼也都消失了。他感觉到白小坛也改变了不少,慢慢地接受他的情趣了。他偶尔会想到,她也许找到了她原来灵魂中的知觉慧根。他开始教她识字看书。他发现她还是聪明的,她能学得进去,只是她的想法和她的问话,总是让他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发现自己的耐心也是一天天地变好了。在她的面前,他几乎没有发过怒,恼过火。偶尔他也有对她的做法和说话的习惯生出讨厌的时候,她从那卑贱的地方出来的人,才有的那些想法和做法,他都难以接受。但他都避开了,在内心里消解了。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去影响她,慢慢地他觉得她改变了不少,同时他也感到自己也在默默中接受了她。她的许多做法,他已经分不清是过去小雪的还是白小坛的习惯了。

就在这时,秦泰春遇上了林树英。他把他带到自己家里,看着林树英见白小坛的一瞬间时的表情,秦泰春发现一切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作为自小和小雪长大的堂兄林树英,显得是那么地吃惊。秦泰春有一种把小雪带回到他面前的快感。三个人在一起喝酒的饭桌上,秦泰春几乎心都醉着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切,他遇上了一个翻天复地变化了的社会,这个社会他亲眼见着是光明的,是充满着正义和民主的。而走近他面前来的代表便就是他的好友林树英。他的眼前还有着一个和小雪形象相同的白小坛。秦泰春感到他生命中有一种灼热的东西浮出来,从来没有过地浮上来。他感到欣慰。经过多少年的烦恼,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飘流,多少年的内心苍茫,他终于安定下来了。他有时夜晚起身,看着月光从天窗上透进来,映着小坛那变得雪白的脸,他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幸福感。白小坛的睡容是最与小雪的形象完全相同的。虽然他已经忘记了小雪的睡容,但他肯定白小坛睡容的宁静和小雪是一模一样的。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宁静下来,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到了最好的时期。他也能够做一点什么。他不由地仰面向上合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