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
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家辞退了。
“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
“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
“咳!难道问你不得!”
“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
她拿起包袱要走了。
“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划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
“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
“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化子的去啦!”
“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
“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
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花不来,而且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忍住了。
“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
“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我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上午不洗衣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
“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
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
“门也不开吗?”
“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
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说:
“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
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花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
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哩!
五
她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上海”。那里的娘姨不再讥笑她,谁都同她要好了。
“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伙啦!”别的人拍拍她的腿子说。
丁老荐头也对她特别看重起来。每次的事情,就叫她去挡头阵。
她现在不愁没有饭吃了。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那家出来,这家进去。丁老荐头行成了她的家,一个月里总要在那里住上几天。
每次当汽车在她的面前呜呜地飞似的驰过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宝坐在那车里。
“现在我们也翻身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第1章毒药一天下午,光荣而伟大的作家冯介先生正在写一篇故事的时候,门忽然开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儿子。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生活的话,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书给他的侄儿看。书名叫做《天鹅》,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
冯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动全国。读了他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感动,惊异,赞叹,认为是中国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发行著作的书店,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预告,说冯介先生有一本书在印刷,预约的人便纷至沓来,到出书的那一天,拿了现钱来购买的人往往已买不到了。即如《天鹅》这本书,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须赶紧再版五千。许多杂志的编辑先生时常到他家里来谈天,若是发见了他在写小说,无论只写了一半或才开始,便先恳求他在那一个杂志上发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费,免得后来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酷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屡次写信给他,恳求见他一面,从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礼,换了一个灵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冯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宝一般,觉得无上的光荣。
“小说应怎样着手写呢?叔叔?”沉没在惊羡里的他的侄儿敬谨而欢乐地接受了《天鹅》,这样的问。
这在冯介先生,已经听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进的作家,常对他发这样的问话,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启发和指示。他的侄儿也已不止一次的这样问他。
听了这话,冯介先生常感觉一种苦恼,皱着眉头,冷冷的回答说,“随你自己的意思,喜欢怎样,就怎样着手。”
但这话显然是空泛的,不能满足问者的希冀。于是这一天他的侄儿又问了:
“先想好了写,还是随写随想呢,叔叔?”
“整个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写。”
“我有时愈写愈多,结果不能一贯,非常的散漫,这是什么原因呢?”
“啊,作文法书上不是常常说,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删削,要像裁缝拿着剪刀似的,把无用的零碎边角剪去吗?”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儿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悦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冯介先生烦恼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堪言说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这个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离开了美丽的安乐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既用毒药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无数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爱的侄儿,且把这毒药授给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这时,一幅险恶的悲哀的图画便突然高高地挂在光荣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灵魂……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校里读书。那时显现在他眼前的正是美丽的将来,绕围着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对于二切都模糊,朦胧。
烦恼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时他偶然的遇着,不久也就不留痕迹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种梦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梦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为爱好文艺,多读了一点文学书,他有一天忽然兴致来了,提起笔写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们看了都说是很好的作品,可以发表出去,于是他便高兴地寄给了一家报馆。三天后,这篇故事发表了。相熟的人都对他说,他如果努力的写下去是极有希望的。过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种报纸而且将他的故事转载了出来。这使他非常的高兴,又信笔作了一篇寄去发表。这样的接连发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许多朋友的惊异,赞赏。从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确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丽的花草有萎谢的时候,光辉的太阳有阴暗的时候,他的命运不能无外来的打击:为了不愿回家和一个不相爱不相熟的女子结婚,激起了父母极大的愤怒,立刻把他的经济的供给停止了。这使他不能再继续地安心读书,不得不跑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教书。工作和烦恼占据着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创作。
生活逼迫着他,常使他如游丝似的东飘西荡。一次,他穷得不堪时,忽然想起寄作品给某杂志是有稿费可得的,便写了几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几元钱。这样的三次五次,觉得也是一种于己于人两无损害的事情,又常常创作了。
有时,他觉得为了稿费而创作是不对的。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产物。为了稿费而创作,有点近于榨取。但有时他又觉得这话不完全合于事实。有好几篇小说,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样的开始,怎样的描写,用什么格调,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结束,以及其他等等。动笔写,本是要有一贯的精神,特别的兴致的。现在把这种精神和兴致统辖在稿费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一定不如因别的动机写出来的那末好。或者,他常常这样想,榨出来的作品比别的更好一点也说不定,因为那时有一种特别的环境,特别的压迫,特别的刺激和感触,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动有力。
但这种解释在一般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强辩。编辑先生自从知道他创作是因了稿费,便对他冷淡了。读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说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压着压着迟缓的发表,随后便老实退还了给他。
“这篇稿子太长了,我们登不下,”编辑先生常常这样的对他说,把稿子退还了给他。有时又这样说,“这篇太短了,过于简略。”
在读者的中间常常这样说,“冯介的小说受了S作者的影响,但又不是正统的传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个朋友以玩笑而带讥刺的写信给他说,“你的作品好极了,但翻了一万八千里路的筋斗终于还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评家在报纸上批评说,“冯介的小说是在模仿N君!”
这种种的刺激使他感觉到一种耻辱,于是他搁笔不写了,虽然他觉得编辑先生的可笑,读者的浅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久不相见的朋友。那个朋友到这里还只两月。他问了问冯介近来的生活之后,便请冯介给他自己主编的将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冯介告诉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执笔。
“读者的批评常是不对的,可以不必管它!至于文章的长短,我都发表,你尽管拿来。稿费从丰!”那个朋友说。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个朋友对于读者有特殊的眼光,对于他有热心扶助的诚意。这时他的生活正艰苦得厉害,便决计又开始创作了。
“别个的稿费须等登出来了以后才算给,但你,”那个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说,“我知道你很穷,今天便先给你带了回去。”
“多谢你的帮助!”他接了稿费,屡屡这样的说。
但是编辑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着人,把稿子交给门房,空手回来的次数较多。回来后,他常写这样的信去:
“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来窘迫万状,恳你先把我的稿费算给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几次,不知是邮差送错了,还是那里的门房没有交进去,他等了好久终于没有接到回信。连连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没有消息。
“来信读悉,因忙,未能早复,请恕。弟与兄友谊至厚,今兄在患难中需弟帮助,弟安得不尽绵力。稿费容嘱会计课早日送奉可也。”有时编辑先生似乎特别闲空而且高兴,回信来了。
但会计课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们一时还无暇算他的稿费。稿费虽然只有十几元,然而除去标点符号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数字数,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等待了几天,常使他又不得不亲自跑到会计课去查问。
“昨日已经叫收发课送去了。”会计先生回答说。
收发课同样是忙碌得非常。他们不管他正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须迟缓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