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狂叫了起来,愤怒地睁着眼睛,抢住了她的木条,但同时给她的话提醒了,两边挤了开去,让出一条空隙来。
“不错,让华生出去!让华生出去!”大家嚷着。
华生赶忙往外面跑了。挤到大门口,他正想从田野上抄到大路上去,葛生哥忽然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疯狂似的叫着说:
“华生!……有话和你说!……你停下……”
阿英聋子不待华生回答,就往他们手臂中间撞了过去。
“快走!……”她叫着。
葛生哥手臂一松,华生立刻跑了开去。
“你这疯婆做什么呀?……”葛生哥怨恨地叫着,再也喊不应华生。
“谁理你!难道白白打死人吗?”阿英聋子说着连跳带跑的走了。
华生走到人群外,把锄头举了起来,做着记号。人群注意出了是华生,静默了一刻,一齐举起了锄头。
“跟我去找凶手!”
“走!大家回答说,“剥他的皮,割他的肉!……烧倒他的屋子!……”
华生首先跑了,几十个年轻的农人在后面紧随着。他们穿过篱笆,在田里狂奔着,抄到河塘上离开桥头不远,阿波哥忽然迎面奔了来,拖住了华生。
“站住!站住!”他叫着说,并且对后面的人摇着手。
华生站住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知道,”阿波哥回答说。“不要粗暴,华生,应该让傅家桥人公断……”
他把华生拉过一旁,低声地说:“我们要算总账的,不要让他们逃走一个……回去商量更好的办法吧……”
“让他逃走吗?我要一个一个来!”……”
“逃不了的,一网打尽,正是好机会……,走,走,回头去看阿曼叔!……”
华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了,回转身,对大家叫着说:
“等一会再说,听见吗?回头去看阿曼叔!”
大家惊异地呆着,没有动,有几个人叫着问:
“什么意思呀?……”
“自有办法!听见吗?逃不了的!……相信我!”华生大声地回答。
大家会意地跟着他回头跑了。
屋前和破彳共亍里来去的人仍非常拥挤,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跑了来。一片喧哗声。每个人的脸上显露非常的愤怒。他们看见华生来了,便把路让了开来,叫着问:
“凶手捉到了吗,凶手?……”
“立刻就来了!”阿波哥一路回答说,和华生挤到了阿曼叔的门口。
这里挤满了人,但很沉默,大家又愤怒又苦恼地摇着头,握着拳。
华生丢了锄头,和阿波哥走进房中,房中也站满了人。
阿曼叔睁着眼睛,死挺地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已经断了气。
“唉,一个耳光,想不到就死了……”阿元嫂站在屋角里,叹着气说,“运气不好,竟会屈死……年纪也实在大了,又没破,又没肿……”
华生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那个耳光轻重吗?”
“我哪里知道!”阿元嫂也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动手动脚的下流人!”
“为什么打人呢?”阿波哥插了进来。
“来称租谷的……”别一个女人回答说。“阿如老板说打六折,乡长定的,阿曼叔说年成坏,只肯打对折。……阿如老板脾气大,就是拍的一个耳光……他立刻晕倒地上,抽着筋,不会说话了……”
“对折,六折!……乡长定的!……”华生愤怒地说,“我们收不到三成!……种田人不要活了吗?……”
“六成是不错的,”阿波哥说,“乡长的红条子上午贴出的。”
“上午贴出的吗?我去把它撕下来,什么狗养的乡长!……”
华生立刻和阿波哥走进自己的屋内,把门关上,一直到厨房里。
“我们应该动手了,阿波哥,”他低声的说。“带着大家到乡公所去吧!”
“还不到时候,”阿波哥摇着头说。“现在大家只知道阿如老板打死了人,还不知道傅青山的命令,这六折租谷的定议是大家都不肯答应的。我们应该先让他们知道这事情,亲眼去看那红条子——它刚才贴在桥头保卫队门口。我们现在应该冷静,假装没事,今晚上一切都准备好,明天一早……”阿波哥忽然停了口,对着厨房的后门望着。“那外面不是缸吗?……”
“阿元嫂的水缸。”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动……”
“只住着阿元嫂一个人,她刚才不是在阿曼叔房里吗?……”华生说着,想走过去打开后门来。
但是阿波哥把他止住了。
“不要动。……”
他们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只听见前门外的喧哗声,后门外并没有什么声响。
“大概我听错了,”阿波哥说。“明天一早,我们鸣锣聚众,去开祠堂门,面请乡长和黑麻子那一批人到场,照老规矩,要他们来公断阿如老板打死阿曼叔的案子,然后再提到六折租谷,再接着跟他算什么捐,什么税,把黑麻子那批人一齐扣留……”
“他们不去呢?”
“不客气,拖他们去。”
“扣留以后呢?”
“那时要捆要打,可以听从大家的意思了,”阿波哥笑着说。“我还有他们十恶不赦的证据,明天再说吧……”
“好,就这样办,”华生快活地说,“但我们现在得派一些人暗中去侦查他们的行踪,倘使他们想逃走,就先拦了来吧!从天黑起,我们多派些人,远远包围着乡公所,第一不要让傅青山逃跑了。保卫队敢出来,就先对付他们!……”
“好吧,但请秘密……”
一八
当天晚上,傅家桥似乎渐渐安静了,虽然这里那里来去着许多人,但已没有人大声的叫喊,大家只是愤怒地互相谈着话。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只有阿方的女人,在东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号哭着。但在许多地方,却埋伏着逡巡着一些握着“武器”的强壮的青年,轻声地通着秘密的暗号。
小雪过后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饭后,华生屋前的锣声宏亮而急促地突然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有人在一路叫着:
“开祠堂门!……开祠堂门!
当!当!当!……当!当!当!
对河阿波哥那边的锣声也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接着,四面八方都响应起来。
傅家桥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动得颤抖了。这里那里只听见叫喊声,呼哨声,怒骂声。只看见拿棍子的、背锄头的、拖钉耙的、肩扁担的农民们,从各处涌了出来,奔向桥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偿命!打死人要偿命!……”到处喧嚷着。
老人们,女人们,小孩们站在田里和路边观望着,有的愤怒地蹬着脚叫着,有的发着抖哭了。
桥头保卫队紧紧关着门,成群的队伍围住了丰泰米店狂叫着:
“叫凶手出来!叫凶手出来!……我们要烧屋子了……”
另一个队伍在敲桥东刚关上的各店铺的门:
“请老板伙计到祠堂里去!各人凭良心说话!……”
阿波哥带着一个队伍在路上挥着手:
“不要挡住路!赶快到祠堂里去!……赶快到祠堂里去!……”
华生带二十几个人围住乡公所,一齐叫着:
“要乡长出来!要乡长到祠堂里去!……请乡长公断!……”
“乡长问什么事!”门里有人大声的问。
“什么事!”有人愤怒地踢着门,叫着说。“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难道不晓得吗?……”
“啊,我去回覆!”
过了一会,乡公所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男工站在门边说:
“乡长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请大家厅里坐!”
“什么?”华生不觉惊疑起来,他望了望那个人的面色,望了望里面的院子。
“请他出来,我们在大门外等候!”
“在大门外吗?……我去通知……”那人说着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着说。“那是个狐狸精!……我们后退三步!……两边分开!……把锄头握紧!……叫后面的人上来!……”
但是里面没有动静。过了一会,那男工又来了。
“乡长说,千万对不住大家,他在洗脸了……”
“狗养的!”有人骂着说,“你去问他,洗了脸还有什么吗?我们这许多人等着他一个,告诉他,休摆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应一声,里面忽然脚步响了。
华生非常惊诧起来,他后面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来的正是乡长傅青山,他前面是黑麻子、孟生校长和阿如老板。阿如老板被反缚着,满脸青筋创伤,两个穿便衣的保卫队丁牵着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一面骂着:
“你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没仔细,错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别人!……还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见华生,和气地点点头说,“真是对不起你们,劳你们久等了。我向来是起得迟的,今天给这畜生害死了,连脸也没有洗干净,空肚子跑出门来……”
“到祠堂再吃东西吧!”华生讥刺地说。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着说。“我自己就该吃棍子的,因为我做乡长,竟会闹出这祸事来,咳咳,走吧,……这畜生,他昨天竟还敢跑到我这里来求情,我当时就把他捆起来,要亲手枪毙他的,但是仔细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没有证据,变做我们也犯罪了,并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几顿……现在可以交给你们了,由你们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暂时给他留一口气……先开祠堂门公断了再说……我们要先把罪案定下来,大家说枪毙就枪毙,剥皮就剥皮,开过祠堂门,我们就合法了。是的,开祠堂门是顶好的办法!……今天决不放过他!把他千刀万剐!……”
傅青山一路这样的说着,时时提起棍子来赶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领子,先给他一顿打,但听见傅青山的话,按捺住了。
“这狐狸精想的一点也不错,”华生想,“我们且公断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变了,句句说的是公道话,难道改邪归正了吗?……我们明明是来逼他出去的,难道他怕了我们吗?……”
华生一路想着,一路对人群挥着手,叫大家赶快到祠堂里去。
跟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听见说捉到了凶手,都想抢近来仔细看一看。
“恶贯满盈了!……”大家痛快地叫着说,“犯了罪,谁也不会饶恕他的!……傅家桥从此少了一个大祸根……”
“今天乡长说的是公道话,……”有人喃喃地说,“别人捉不到凶手,给他捉到了,也亏得他呵……”
大家拥挤着,过了桥,不久就到了傅家桥的祠堂。
祠堂里外已经很拥挤,听见说乡长带着凶手来了,终于勉强地让出一条路来。
大门内是个极宽大的走廊,两边有门通到楼上的后台和院子中央的戏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长带着阿如老板从左边的小门上去到了戏台上。
拥挤在戏台周围,两边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杂的呐喊: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是保长,甲长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着大殿跪着,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全在那里了,”阿波哥把华生拉到一旁,极低声的说。“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样……我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后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紧急时跳上去……”华生说着,和阿波哥挤到了戏台前两个角落里。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后站到戏台的前方,往四处望了一望,接着拍了三下掌。
人群渐渐静默了,大家用脚尖站着,伸长着头颈,一齐望着他。
“我把凶手捉来了,”他仰着头,大声地说,“听大家办……”
“杀!杀!杀!……”人群呐喊起来。
傅青山重又拍着掌,待大家静默后,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要他偿命!……”
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他摆动着头。
台下又接着一阵呐喊。
“我们开祠堂公断,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丝一毫,让凶手死而无怨!所以……我们要照老规矩,先向祖宗发誓!……”
台上的人连连点着头,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这话有理!……这是老规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说着首先远远对着大厅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着头……”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头。可怕的静默。过了一刻,傅青山捧着一张黄纸,大声地念了起来:
“本祠子傅青山,率领族人长幼老弱,俯伏在地,谨告祖先,自远祖创基以来,本族子孙,世代兴旺,士农工商,安屠乐业,男女老少,孝悌忠信,从无祸延子孙,罪当诛戮……今兹不幸,忽遭大祸,来此开议,惊扰祖先。尚祈在天之灵,明鉴此心,杜根绝祸,为子孙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挟嫌怀私,判断不公,即属死有余辜,”他忽然仰起头来,紧蹙着眉头举起右手,提高了喉咙:“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群众一齐举起手来叫着。空气给震动得呼啸起来,接着半空中起了低声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计数的鬼魂在和着。
“断子绝孙!”
宣誓完结了。傅青山把那张黄纸焚烧在台上,然后显得非常疲乏的样子,颓唐地站了起来,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着气。随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金表来,皱着眉头,望了一望。
“九点钟了,”他说。“我们先来问证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
“乡长说,先问证人!”黑麻子大声叫着:“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都到台上来!”
台下起了喧哗,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议论。
“这里都是男人,哪来女人!”有人这样叫着。
“到外面去找来,到家里去喊来!”有人回答着。
葛生哥首先踉跄地走上了戏台,低着头,勉强睁着模糊迷朦的眼睛,靠着角上的一个柱子站着。
接着丰泰米店的长工上来了。他面如土色,战栗着身子,对着台上的人行了一礼,便站在葛生哥的后面。
台下立刻起来了一阵嘈杂声。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弥陀佛什么事呀?……可怜他没一点生气……”
华生正对着葛生哥的柱子站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葛生哥的面孔,觉得他又苍白又浮肿,眼珠没一点光彩,眼皮往下垂着,两手攀着柱子,在微微地颤抖,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
华生心里不觉起了异样复杂的情绪,像是凄凉,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绝望……突然间,他愤怒了。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着说,翕动着嘴唇,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他阿哥是个好人,谁都承认的,但是他为什么今天弄到这样的呢?他可记得他阿哥年青时也是和他现在一样地强壮结实,有说有笑,是一个活泼泼的人,有用的人。十几年前,他阿哥一个人能种许多亩田,能挑极重的担子,能飞快的爬山过岭,而且也不是没有血气的人,也常和人争吵斗气,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爱劈直,爱说公道话。但是现在,他完全衰弱了,生着病,没一点精神,不到五十岁的人,看来好像有了七八十岁年纪,做人呢,虽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为人家出力,但已经没有一点火气,好像无论谁都可以宰割他一样。
他怎样变得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