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结了独眼龙,亲口对我说要造反啦,倒反来诬陷我吗?……蒋科长……是一百元钱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没有还,前天竟跑来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应,他一定要强借,他说要不然,他要造反啦!——这是他亲口说的,你去问他!毕家(石契)的人都知道,他和独眼龙有来往!
“那是他的事情,关于老兄的一部分,怎么翻案呢?我是特来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着我的地方,没有不设法帮忙哩……”
“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毕尚吉平常就是一个流氓……这次明明是索诈不遂,乱咬我一口……还请老兄帮忙……我那里会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不正当的勾当……”
“那自然,谁也不会相信,郝县长也和我暗中说过啦。”蒋科长微笑着说,“人心真是险恶,为了这一点点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么凶——谁也不会相信!”
赵老板的心头忽然宽松了。他坐了下来,又对蒋科长递了一支香烟过去,低声的说:
“这样好极啦!郝县长既然这样表示,我看还是不受理这案子,你说可以吗?”
蒋科长摇了一摇头:
“这个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应该立刻派兵来包围,逮捕,搜查的,我已经在县长面前求了情,说这么一来,会把你弄得身败名裂,还是想一个变通的办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样办,只派人来传你,先缴三千元保。县长已经答应啦,只等你立刻付款去。”
“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这样办……”赵老板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我看现在就烦老兄带四千元法币去,请你再向县长求个情,缴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县长,一千孝敬老兄……你看这样好吗?”
“哈哈,老朋友,那有这样!再求情也可以,郝县长也一定可以办到,只是我看教敬他的倒少了一点,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给他了吧!……你看怎么样?”
“那里的话!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这一点点小款,给嫂子小姐买点脂粉罢了,老朋友正应该孝敬呢……县长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总之,这事情要求老兄帮忙,全部翻案……”
“那极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蒋科长极有把握的模样,摆了一摆头。“我不便多坐,这事情早一点解决,以后再细细的谈吧。”
“是的,是的,以后请吃饭……你且再坐一坐,我就来啦……”赵老板说着,立刻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在墙上按下一个手指,墙壁倏然开开两扇门来,他伸手到暗处,钞票一捆一捆的递到桌上,略略检点了一下,用一块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时候,老板娘忽然进来了。
“又做什么呀?——这么样一大包!明天会弄到饭也没有吃呀!……”她失望地叫了起来。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赵老板回答说,但同时也就起了惋惜,痛苦地抚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复立刻走了出去。
“只怕不很好带……乡下只有十元一张的……慢点,让我去拿一只小箱子来吧!”
赵老板说。
“不妨,不妨!”蒋科长说。“我这里正带着一只空的小提包,本想去买一点东西的,现在就装了这个吧。”
蒋科长从身边拿起提包,便把钞票一一放了进去。”
“老实啦……”
“笑话,笑话……”
“再会吧……万事放心……”蒋科长提着皮包走了。
“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赵老板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坐上轿,出发了,才转了身。
“唉,唉!……”赵老板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叹息了起来。
他觉得一阵头晕,胸口有什么东西冲到了喉咙,两腿发着抖,立刻倒在床上。
“你怎么呀?”老板娘立刻跑了进来,推着他身子。’
赵老板脸色完全惨白了,翕动着嘴唇,喘不过气来。老板娘连忙灌了他一杯热开水,拍着他的背,抚摩着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满怀……”他终于渐渐发出低微的声音来,“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谁叫你给他这许多!……已经拿去啦,还难过做什么……”老板娘又埋怨又劝慰的说。她的白嫩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青。
“你哪里晓得!……,毕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这官司要是败了,我就没命啦……一家都没命啦……唉,唉,毕尚吉,我和你结下了什么大仇,你要为了一百元钱,这样害我呀!……珠玉满怀……珠玉满怀……现在果然应验啦……”
赵老板的心上像压住了一块石头。他现在开始病了。他感到头重,眼花,胸膈烦满,一身疼痛无力。老板娘只是焦急地给他桂元汤,莲子汤,参汤,白木耳吃,一连三天才觉得稍稍转了势。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强起来,忙碌了,他派人到县城里去请了一个律师,和他商议,请他明天代他出庭,并且来一个反诉,对付毕尚吉。
律师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毕尚吉没有到,也没有代理律师到庭,结果延期再审。
赵老板忧郁地过了一个阳历年,等待着正月六日重审的日期。
正月五日,县城里的报纸,忽然把这消息宣布了。用红色的特号字刊在第二面本县消息栏的头一篇:
奸商赵道生罪恶贯天勾结土匪助银助粮!
偷运现银悬挂X旗!
贩卖烟土祸国殃民!
后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赵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后还来了一篇社评,痛骂一顿,结论认为枪毙抄没还不足抵罪。
这一天黄昏时光,当赵老板的大儿子德兴从毕家(石契)带着报纸急急忙忙地交给赵老板看的时候,赵老板全身发抖了。他没有一句话,只是透不过气来。
他本来预备第二天亲自到庭,一则相信郝县长不会对他怎样,二则毕尚吉第一次没有到庭,显然不敢露面,他亲自出庭可以证明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所以并不畏罪逃避。但现在他没有胆量去了,仍委托律师出庭辩护。
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里挤满了旁听的人,大家都关心这件事情。
毕尚吉仍没有到,也没有出庭,他只来了一封申明书,说他没有钱请律师,而自己又病了。于是结果又改了期。
当天下午,官厅方面派了人到毕家(石契),把长丰钱庄三年来的所有大小账簿全吊去检查了。
“那只好停业啦,老板,没有一本账簿,还怎么做买卖呢,……这比把现银提光了,还要恶毒!没有现银,我们可以开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们的账簿,好像我们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哑了嘴巴……”唐账房哭丧着脸,到赵家村来诉说了。“谁晓得他们怎样查法!叫我们核对起来,一天到晚两个人不偷懒,也得两三个月呢!……他们不见得这么闲,拖了下去,怎么办呀?……人欠欠人的账全在那上面,我们怎么记得清楚?”
“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归还吗?”
“我当然问过啦,来的人说,还不还,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里去商量。
他愿意暗中帮我们的忙……”
“唉,……”赵老板摇着头说,“又得花钱啦……我走不动你和德兴一道去吧:
向他求情,送他钱用,可少则少,先探一探他口气,报馆里也一齐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骂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谁也知道这是冤枉的!……毕家(石契)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账房和德兴进城去了,第二天回来的报告是:总共八千元,三天内发还账簿;报馆里给长丰钱庄登长年广告,收费三千元。
赵老板连连摇着头,没有一句话。这一万三千元没有折头好打。
随后林所长来了,报告他一件新的消息:县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侦缉队,要他们会同调查这个月内的船只,有s有给长丰钱庄或赵老板装载过银米烟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办法的。”林所长安慰着赵老板说。
“只是李队长那里,我看得送一点礼去,我这里弟兄们也派一点点酒钱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决不要分文的……。
赵老板惊讶地睁了眼睛,呆了一会,心痛地说:
“你说得是。……你说多少呢?”
“他说非八千元不办,我已经给你说了情,减做六千啦……他说自己不要,部下非这数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够啦,大约他自己总要拿三千的。”
“是,是……”赵老板忧郁地说,“那末老兄这边也该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够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闹的!”
赵老板点了几下头,假意感激的说:
“多谢老兄……”
其实他几乎哭了出来。这两处一万一千元,加上报馆,县府,去了一万三千,再加上独眼龙那里的四万二千,总共七万一千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了一点钱,会被大家这样的敲诈。独眼龙拿了四万多去,放了儿子一条命,现在这一批人虽然拿了他许多钱,放了他一条命,但他的名誉全给破坏了,这样的活着,要比一刀杀死还痛苦。而且,这案子到底结果怎样,还不能知道。他反诉毕尚吉勾结独眼龙,不但没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毕家(石契)大模大样的出现了,几次开庭,总是推病不到。而他却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许多钱。
这样的拖延了两个月,赵老板的案子总算审结了。
胜利是属于赵老板的。他没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笔钱。
“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我只有这一点钱呀!……”
他于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块什么东西结成了一团,不时感觉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浓厚的痰来,有时还带着红色。夜里常常发热,出汗,做恶梦。医生说是肝火,肺火,心火,开了许多方子,却没有一点效力。
“钱已经用去啦,还懊恼做什么呀?”老板娘见他没有一刻快乐,便安慰他说。
“用去了又会回来的……何况你又打胜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败了,还了得!”赵老板回答着说,心里也稍稍起了一点自慰。“毕尚吉是什么东西呢!”
“可不是!……”老板娘说着笑了起来。“即使他告到省里,京里,也没用的!”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惨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转了起来,他的两脚发着抖,仿佛被谁倒悬在空中一样。
他看见地面k的一切全变了样子,像是在省里,像是在京里。他的屋前停满了银色的大汽车,几千万人纷忙地杂乱地从他的屋内搬出来一箱一箱的现银和钞票,装满了汽车,疾驰地驶了出去。随后那些人运来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机,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来,也用汽车拖着走了……一个穿着黑色袍子,戴着黑纱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张高桌后,伸起一枚食指,大声地喊着说:
“上诉人毕尚吉,被告赵道生,罪案……着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