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舟的父亲得到涟秋的信后,对于秦舟出洋求学的提议,也很同意,但不愿意秦舟到美国因为路程太远,往来不便,信札也迟;他只允许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请涟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国,但他的父亲决不放他到美国,秦舟无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挡一切行装,预备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从吴淞出口到东海去了。他从来没有行过远路,生长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过省界呢!他在船上,时时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壮哉!壮哉!”他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尤其颠扑不破。轮船到日本的境内,四面山色,更显出自然的绵美。他这时万虑都消,对着山水表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劝告他说:“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从前,你来安心求学!”
秦舟到了神户上岸,变了哑子似的,人家讲的话一点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讲话。幸而有几个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学生;便跟了他们东也东,西也西。这一夜又搭上火车到东京。他真手足无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异国的情怀。
他平生有两种嗜好,爱书爱画。他到了日本以后,住在一家旅馆四席半的屋子里,用中国尺计算不过二十方尺大小。他买了许多书,堆满了壁根;买了几张印刷的名画,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发着悲痛;有时硬把读书去忘掉悲痛,但书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进过神田的预备学校,不上一个月便废学了。他自己读了些日用的语言,渐渐地能够讲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们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于是他求知的欲望也就兴发了。
他临行时,他的父亲教他学法律经济。因为他的父亲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几次的幕员,想教秦舟传他旧业;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个正印官。但他决不愿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学欢喜的东西。
人家说日本话很容易学的,但他同时与德文并学,才觉得日本话与德文一样的难易。他学了十个月了,读些剧本,又老起脸皮与日本人讲话,还是不纯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强考进文科大学T大学的第三部。
十二
有一天,他在T大学的园子里,坐在樱花树下石上,远远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进来。他看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启超三个字出现,他想:除非这教授的话痛快淋漓,有如梁启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这位教授与梁启超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第二个星期,连续听讲埃及古代文化,讲到金字塔,才想到他在高等小学时,读一篇梁启超的什么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欢喜你的灵魂有这样多的进步。)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担忧。)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与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约翰·班扬)《归去来兮》Home!home!sweet home!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乔治·莫尔)的Drama inMaslin(《面包里的戏剧》)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威尔科克斯)的《月与海》Moon and Sea诗句。
You are the moon,dear love,and I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涨起,)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隐到动荡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后面)When your foo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当你热切的双眼在海潮的最低点微笑。)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当你可爱的面容离我而去)Low falls the tide,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线显得多么可怕。)You are the moon,dear one,and I"m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伫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那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么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