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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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银杏之果(4)

秦舟的父亲得到涟秋的信后,对于秦舟出洋求学的提议,也很同意,但不愿意秦舟到美国因为路程太远,往来不便,信札也迟;他只允许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请涟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国,但他的父亲决不放他到美国,秦舟无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挡一切行装,预备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从吴淞出口到东海去了。他从来没有行过远路,生长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过省界呢!他在船上,时时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壮哉!壮哉!”他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尤其颠扑不破。轮船到日本的境内,四面山色,更显出自然的绵美。他这时万虑都消,对着山水表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劝告他说:“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从前,你来安心求学!”

秦舟到了神户上岸,变了哑子似的,人家讲的话一点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讲话。幸而有几个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学生;便跟了他们东也东,西也西。这一夜又搭上火车到东京。他真手足无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异国的情怀。

他平生有两种嗜好,爱书爱画。他到了日本以后,住在一家旅馆四席半的屋子里,用中国尺计算不过二十方尺大小。他买了许多书,堆满了壁根;买了几张印刷的名画,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发着悲痛;有时硬把读书去忘掉悲痛,但书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进过神田的预备学校,不上一个月便废学了。他自己读了些日用的语言,渐渐地能够讲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们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于是他求知的欲望也就兴发了。

他临行时,他的父亲教他学法律经济。因为他的父亲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几次的幕员,想教秦舟传他旧业;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个正印官。但他决不愿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学欢喜的东西。

人家说日本话很容易学的,但他同时与德文并学,才觉得日本话与德文一样的难易。他学了十个月了,读些剧本,又老起脸皮与日本人讲话,还是不纯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强考进文科大学T大学的第三部。

十二

有一天,他在T大学的园子里,坐在樱花树下石上,远远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进来。他看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启超三个字出现,他想:除非这教授的话痛快淋漓,有如梁启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这位教授与梁启超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第二个星期,连续听讲埃及古代文化,讲到金字塔,才想到他在高等小学时,读一篇梁启超的什么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欢喜你的灵魂有这样多的进步。)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担忧。)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与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约翰·班扬)《归去来兮》Home!home!sweet home!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乔治·莫尔)的Drama inMaslin(《面包里的戏剧》)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威尔科克斯)的《月与海》Moon and Sea诗句。

You are the moon,dear love,and I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涨起,)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隐到动荡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后面)When your foo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当你热切的双眼在海潮的最低点微笑。)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当你可爱的面容离我而去)Low falls the tide,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线显得多么可怕。)You are the moon,dear one,and I"m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伫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那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么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