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已经敲过十一点钟了,子英兀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就一转身离了床爬起来,披了衣服,趿着拖鞋;燃了一枝卷烟衔在口里,不住的在室中踱步。那卷烟吸到了只剩得二三分了,他还紧皱着眉儿,用力地猛吸;终于吸无可吸,才丢到痰盂罐里。嗤的一声,一缕纤细的白烟,往上直冒。他眼看这纤细的烟,慢慢的散灭;他就像痴鬼附在他的身上。在这瞬间,突有一种魔术,驱使他离去这间死一般静默的房间;他就开了房门踱出去。
“时候不早了!你又要去干那个勾当吗?你真是着了风魔的色鬼!”别一张床上,本来有位他的朋友石青酣睡着。听得了他这般的举动,惊醒转来对我说。
“睡不着要命的。这一间房间我们二人住着,整天的乱暴枯渴;像是世界上的女性死得精光了!”他挨进身来,站在石青的床前说。
“莫要诱惑人家,你天天想女性,你以为别人家都像你那样的吗?”
“石兄!你到我面前还要做出假正经,真是见鬼哩!”
“虽说,我也欢喜女性的,像你那样去孝敬中年的弃妇,我是不屑的。”
“呀,不要说了!你孝敬过的那些少年的处女,成绩怎样?这个我不去孝敬她,她会来孝敬我呢。我为了孝敬那些少年的处女,吃了几多亏,久想报复,所以有中年的弃妇来孝敬我!你要懂得这个秘密,还差得远哩!”
石青没有话回答了,他便傲慢地开了门,溜踱出去。
夜深了,大地上好像围了几层黑漆的帐幕;星儿也没有一个。路旁昏黯的街灯,也受了冷风的威迫,不敢尽量的吐出光焰来;只是闪闪地引导一位孤零零的行客。那时差不多交了子夜,冷寂的街道上,休说行人没有一个,黄包车夫也没有一个,连鬼的影子都找不出来。间或有一阵摩托车从旁路上飞过去,冲破这沉寂的永夜;尤其使那位孤独的行客,生起无尽的怅惘。
“啊,人家多么阔绰啊!这时想是他们从歌舞场中回来,吃的是佳肴,喝的是美酒;说不定还拥着美人儿呢。
……像我现在……”他想到这里,在艳羡人家的时候,忽然又鄙薄人家起来;因此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这样一天的。模糊地去年的暑天,曾经认识了一位章女士的事记起了。
他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青年,虽然也有几位女友,却都是淡淡然不以为意的。尤其对于章女士,虽然有一面之交,过了几天,也就忘掉了。
“喂,子英你到那儿去?”
在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前,他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喊他,忙的回头过来,就是章女士在喊他。她穿的一袭白色的纱衫,一条黑绸的裙子。笑涡儿在她的脸湖上展着;手里提了许多的包件,现出说不出娇弱的情态。他的久已冰冷的热情,又复燃上了。亏得自己竭力镇静,装出平淡的样子,回答她说:“密司章!你买的东西吗?”
“是,是,我正愁着提携不来;谢你帮我一下子罢!”
她说了,就把手里的东西分出了一部分,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向他的胸前乱撞。他不好意思拒绝,且也不愿拒绝;又不好意思匆匆接受。他想到和她只有一面之交,论理无庸尽这义务。她既然这样的要求我,在礼又不好固拒。他这样呆了一回子,她还在擎起了包件授给他。路人们看了这个样子,都挤肩而笑;指点了他们俩在私下评论。他被窘迫得脸儿都红涨了,便也趁势接受。她把自己所提的东西,放在路上;拍了拍衣裙,像毫无其事的样子。随后,提了件包,雇了二乘黄包车,他坐在后一乘,跟随她的一乘,飞也似的跑过去。
“喂,到哪儿去?”子英额汗涔涔地喊她,她就回车过来说:“对不起,请你送到我的家里罢!”
“呀,我从没有来拜访过。”
“就在后马路厚禄里,你跟我去,不要紧的。”她指使车夫,随即飞回过去;曲折了一阵,就到达了她的门前下车。
他跟随她到客室里,把东西安放在桌子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内室里出来,对她想要问什么话似的;看见了子英,便不声张,牵住了她的衣角在觑望他。
他是最欢喜孩子的,看见了孩子的娇憨的情态,心中总会发出一种异样的欢悦,他便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儿,那个孩子笑了一笑,躲避到她的身后;又还探出头来偷看他,他还是带笑地注视着,又复含羞地瑟缩地伏在她的背后,笑个不止。
“弟弟,他是子英先生!不要躲避,快去照应一声。”
她说了,回身过去,拉了她的弟弟的小臂,引到他的前面,向他鞠了一躬。就此靠在他的身旁,低头的憨笑。一双小小的圆涡儿,在两腮上微展;和她的面庞一样,像是从同一模型里造出的。他愈觉得可爱了,不由得衷心里发出赞扬他的话,对她说:“这是你的令弟吗?好伶俐的孩子!”
“未必见得!”她虽是这样回答,她的脸儿上早堆满着笑意了。她平日疼爱她的弟弟的心情,被他冲破了。便不住的抚摩她弟弟的头发,笑着说:“子英先生称赞你呢,你莫辜负了他的称赞才好!”
“时候不早哩,我想回去了,再见罢!”他看了手表,辞别出来;坐上门前等候的一乘黄包车。
“你没有事,怎的就要回去?”她很坦率地说。
“不,我还有一点事情,下次再来罢!”
“那么耽搁了你好久辰光,对不起!对不起!”
“好说,好说!”他急急指挥车夫,走到了转弯的地方,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携着她的弟弟,笑盈盈的望他。
大家默默地招呼了一下,转弯过去……像在眼前,好温馨的一刹那间!他记起了,几乎忘记,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在一个夏天凉爽的晚上,辞别她回来。寒夜的尖风刺着他,他打了一个寒噤,什么都幻灭了;一个人在街上,席卷在北风里发疯。
他站住了,擦了眼儿,凝神的向四周一望,吃了一惊。这是近田野的地方了,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想要找个人来问一下,又是这般的深夜荒郊,连鬼也找不出一个。他要去的那处地方,也不知道在东呢在西呢?便不住搔头摸耳的寻认,要想从原路回去,原路也忘掉了。只好向着房屋杂多的进路上去,渐渐地像是可以辨明白了,他才放心下来。
呜呜的摩托车,从旁路上突飞过去;他望着那车后的红灯,又羡又妒!终于披了披嘴,哼了一声,似乎表出不屑的样子。他就这样想下:
——阔客!我也曾做过。拥了美人儿,去吃西菜;坐了摩托车,到田野间兜风乘凉,何止一次呢!……他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大踏步的走去;不知不觉间,又走进迷惘旧梦的中间了。
他和章女士,并着肩儿,走出了菜馆的门,正是万家灯火辉煌的时候。酷热的昼间,已经过去了;来了一阵夜风的凉爽。他和她说说笑笑地,在沿街的水门汀上走过去。一径走进了一所游艺园中,兜了一圈,就在露天场的凉亭内停歇坐下;场中的侍役,看见他们俩成对的走入,以为可以多赚些钱了,早已眉花眼笑的跟在他们俩的背后。等到他们俩坐下,连忙柔顺地递上手巾;抹了桌子;接着搬上二杯冰冷的果子露,和许多西点;却还问长问短的,装出格外的殷勤。
他愉快极了,也可说骄贵极了!他和她面对面的坐着,慢慢地说着笑着。他觉得满园游客,谁都够不上他的,因为他有她陪着同玩。他又觉得满园的游客,谁都艳羡他的;因为陪他的那位,像天使般的美貌女子。这园子里有了他们二人,像充满生气的了。她喝剩了的半杯果子露,授给他喝;像饮了琼浆玉液。他吸烟,她给他燃上火柴,那枝纸烟像兰膏一般的馨香。在这个当儿,他低了头,若有意若无意的,听她讲甜蜜的话。她说:“我有许多男朋友,却没有一位合我意思的;只有你,还……”
“我的弟弟也很欢喜你,他的脾气和我差不多的;不大欢喜别人的呢!
”我的母亲,说你是诚实的君子!她很想和你谈谈家常;你有空时,不妨时常到我家里来。她老人家虽是欢喜多话,要是你能趋顺着她,她就快活到什么似的。
“我的父亲,也说你是有为的青年!他很想试试你的学问,他老人家很吃马屁;你如恭维他几句,定会欢喜你的。
”我有二个妹子,也很和善,而且很会说话。就使我不在家里,你到我家里的时候,她们会接待你的;你可不觉得寂寞了。
“我最欢喜打琴;我的大妹会拉梵哑铃;小妹会吹萧。
你再到我家里,我们合奏给你听,要是你会唱。……”
“……”
——深夜,他和她走出游艺园,预雇的一辆摩托车,已停在园门口了。他们俩坐下去,驶向空旷的地方,风驰电掣地钻过去。大约浪费了二小时辰光,觉得衣袂生凉,竟体皆适;才送她回去。这样的逛着,差不多成了日常的定程了。
——有一夜,兜风太久了;她身上穿的薄薄的纱衫,禁受不起凉风的侵袭。她不由得有些寒颤起来,他没有觉得;正在天南地北的胡讲,看她样子像不大理会似的,懒懒地敷衍着,他便诧异起来,怕是自己说的话中得罪了她,慌忙地陪着小心,殷勤问她;她笑了一笑说:
“不是别的,身上有点冷了。”便伸出一只粉嫩的腕臂,送到他的面前,似乎教他试摸一下的样子。这一来,使他顿时慌窘起来,胸部勃勃地乱跳,脸上忽的红涨了。
待要摸时,而胆怯地有些不敢;待要不摸,可是她的腕臂已伸了出来,决不能使她不好意思的缩了回去。终于轻轻地,在她的腕上把了一把;他触了电似的,浑身发颤起来;胸口益发跳跃的厉害了。他有自知之明,忙的止遏牢住。幸亏车子在田野的路上奔放着;黑漆的夜色,把他的一脸慌伧的形容,遮盖住了。硬从喉间挖出一句回话说:
“呀,果然!”他定心了一回,就把自己的长衣解下,叫她披上。她摇了摇头说:“要是暖了我,可不是冷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