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身子比你强得多,我还觉得热哩!”他回答后,她才接着披在身上。她又吩咐车夫开慢一点,抄着近路回去。她依旧寒颤着,紧裹住他给她的长衣,蜷缩在车隅;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又慌张起来,不得不挨近靠她,而又不敢过分触到她的肌体。他问:
“可是叫车夫停了车,把车篷撑起来吗?”她听得了,就扯了他的衣角,悄悄地回说:“从没有张着车篷兜风的!人家看见了,可不成了笑话吗?你……你紧靠我就是了!……”
他想到这里,骨骼酸软,全身几乎要溶解了。一阵寒风,他的迷梦又被惊醒了。自己觉得两手笼在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孤吊吊的在街上喝北风;已不是去年的凉夏之夜的了。他再不忍追想下去;那些已往的欢娱,重温起来,他也明知无济于事,只有懊恼一回罢了。可是这些流水般逝去了的,轻烟般散去的幻影,在他无聊的时候,总要再现起来。要是坚决地忘去,而又忘记不尽,率性尽量的追溯去,又是空落一场眼泪。
他有意无意的走过去,到了一条胡同,认了一下;便缓步的踱到一家的门前站住了。那个胡同的管门人,听得了足声;从鸡箱似的一间侧室里,走出来觑望他。他想要敲门,又止住了。回望管门人,二眼炯炯的,在黑夜里发出红光,逼得他呆木不动了。他已成梁上君子的嫌疑犯了。他落下了几点眼泪;想到此刻的来意,又伤感起来了。
他近来无聊极了,从结识了一位中年的弃妇后,他的心情变换了一下,要把前事用力忘去。横竖自己成了无用的废物!情爱这样东西,不适用于现下的社会;还是到欲乐放纵的路上,像恶兽一般的被人射死了就罢。他抱了这一个目的,刚巧结识了这位弃妇。他想就在她前面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一味的耽欲;但是这位弃妇款待他,使他衷心感激,不敢过分狂纵。他心里难受极了,像被拘在牢狱中一样的不自由,牵手带脚的乏味。想要断绝她,又未免辜负了她的好意。隔了两三天,勉强去幽会一次;足足有一个月了,也成了日常功课似的。今夜到这里,就是这个勾当。这回他沿路回想从前,突然增了些悲感;一腔灼热的来意,冰消去一大半了。他站在她的门前,疑惑不决。
要是回去,夜又深了。要是进去,那么增多些无名的苦闷。回看那个管门人,几乎要直冲上来了;他急得没有法子,便敲门进去。
一间小小的房间,布置得还清雅。高架的铁床,悄悄地垂下了白纱帐子。床前挂着一盏绿纱罩的电灯,很幽微的吐着光芒;满房间的设置,全浸在清水般的光亮中。静默地,声息全无。子英吩咐仆妇下楼,便键住了房门。解去外衣,舒畅了一下。这时一位中年妇人,褰开帐子,披了衣坐起;清瘦的面容,带了些微的病态。幽绿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儿上,跃出一种青春时代的娇媚。他走近床前站住了,眼望着她,想要开口;觉得喉间有什么横梗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来了,冷吗?”她靠在床栏上,慢慢地掠着鬓发,皱了眉儿开始问他。
“不,……”他回答了,觉得没有适当的回话;接着敷衍的还问:“你呢?像……”
“没有什么,不过受了些寒;……你为什么僵挺挺的站着,坐呢!”她说了,伸出颤动的手,指着床沿;他便坐下,低了头,又重复抬了一抬。
她问:
“口渴吗?你要喝白开水的,那个热水壶里,我没有装茶叶进去。”她这么一说,他觉得立刻口渴起来;取了杯子,倒了一杯喝了。又倒了一杯递给她;她也有气无力地接受下来喝了去。她又问:
“你肚里饿吗?五斗橱里,有夹沙蛋糕和火腿土司;你自己去拿,我是不欢喜吃那种东西的。”他听了,又觉得肚里立刻饿了。便依照她的话去找出来;嚼了一阵。这时他满口嚼着东西,咽不下去,像要呕出来的样子;在这沉默的瞬间,他一行行的眼泪下了。
“怎么,你哭了!我总看见你欢笑的时候多,今天为了什么?做了一个大丈夫,不像我们女人那样,动不动就要哭起来!”她虽然这样说,眼眶里也觉得酸溜的难忍起来;用力的止住。而他的呼吸急促,眼泪更落得厉害了。
幽微而严冷的灯光,镇静得死神一般,度过一回长时间的沉默。她怀柔地伸出一手,把在他的膝上,扭了扭说:
“噢,我知道了!除非你又想到了她吗?……她章女士吗?……除非为了我这不中用的东西,来委屈你吗?……”他听了,擦了擦眼儿,急急回答说:“不,不,你决不要误会!我也不去想她,也没有什么嫌鄙你的地方。你莫要做声,停一歇,我会和你讲的。并且我要把平时瞒藏着的闲话,都要对你讲了。因为没有人肯容受我这一腔的冤抑了。”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也忍不住的流下来。从枕边摸出一条手帕,擦了眼,静听他说下:“你要明白我是早已成了这世间的被弃者了,虽在从前,我也曾怀抱壮志奋力的希求上进。那时候还在读书,大家都称赞我是有志气的英俊少年;我也未尝不以未来的英豪自负。可是出了学校,与社会周旋了后,竟然触处都生障碍!我总觉得自己的性情,与世人格格不相入的。而他们也都说我脾气太坏。其实我做事不过太热心,太认真了一点。他们对于我就不以为然了。我这倒运人,便遭他们的唾弃了。”
“因为这一来,我的脾气真坏起来了。觉得世界上的人类,都成了我的仇敌。有时我竟怕见他们,就是见了他们的影子,也想要掩着眼儿躲避。有时我要找寻他们,然而见了他们的面目,我忍不住破口咒诅的。于是他们当我面前怕惧我,背后讥笑我。甚至家族亲戚,都不来近我的了。
”我觉得做人,一点没有意义!曾几次找寻自杀的路;我走到河边,就想跳下水去;走到火场,就想钻进火去;走到马路上,想睡下去,闭着眼儿,等待来往的车辆来碾死我;走到铁道上,想睡上去,静着心儿,等待来去的火车来轧死我。这许多方法,我想试一下子。我并不是怕死的人,然而袖着手,看别人家一个个的,这般那般的死去;而我欲死不死。还有一件可恶的事,要是自杀,有一般伪善君子来从中阻挠。譬如我把手枪自杀,弹子中在胸部了;他们定要为我钳出来,强我活了回来。在他们是仁爱,救了我一条命。我却转恨他们的残酷,使我不死不活延下残喘呢。因此我的自杀念头消失了去,我就听凭我这毁灭不掉的余生,死尸般的漂来浮去。在这污浊的人海里,我早已忘掉世间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忘掉世间有他们那么一般人。我的心情,等于死去了的一样。
“不知怎样的,无端遇见了她!——我虽是抱着这样消极的气度,终竟是一个未死的人;为了百不如意,愤激不平,才生出厌恶一切和求死的心肠。如其有了点安慰,那又何乐而不生!——她那样的热诚待我,热诚的嘘拂我;我那久已枯槁的心情,自然而然,比别人更热烈的向荣起来了。你想:本来没有希望的我,一旦有了希望;当然比别人家增加几倍的高兴。反了,又会比别人家增加几倍的哀痛。……可怜!不久我被她摈弃了。我别无他法,只有咬着自己的臂肉求痛快。我明知她遗弃我,自有她的难言之隐!然而我恨她,如同九世的仇雠了。因此我对于世间一切的女子,都当做我的仇敌看待。
”……呀,我老实告诉你说罢!我认识你的初衷,原想把你当做玩物,当做一种刺戟的饮品。在我无聊的时候,把你当做发泄气愤的东西。在我饥荒的时候,把你当做饱欲麻醉的东西。我不料你这样掬诚的待我,使我容受从未容受过的温情,从未容受过的缠绵!——我听说你也是被弃的一人?那么我先前怀着猛若豺狼毒若蛇蝎的心肠,我何以对得住你呢?你不要饶恕我,你来责备我罢!
“像我这么一个人,早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了。资财也丧失了;职业也找不到了;面容也憔悴了;早没有资格和女人交结了。我现在懊悔,我不该和你认识;既经认识了,我也不该来欺侮你的。你这样对待我,论理我应该把纵去了的痴情,挽回转来,供献给你,来赎我的前愆。但是我虽然恨她如刺骨,当她是仇敌,而终竟不能忘去她。
我时时追想她,时时看见她的幻影;我对于你,可说毫无诚意!……”
“你……你怎么,发了疯吗?快不要这样!……”她一面揩拭自己的眼泪,一面劝止他。于是他横下身来,伏在被褥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止。
他恍恍惚惚地,和章女士并着肩儿,乘在摩托车里;慢慢的开往幽谧的田野去。他见她默默的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他问她,也不回答;他以为又感着冷了,解去了长衣披到她的身上;她愤恨地拒绝了。他诧异起来,怕是得罪了她;忙的做出笑颜,执着她的手;小心地赔个不是;她却洒脱了手,恨恨的转身他向;再也不理他了。他弄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在搔头摸发的,想不出原由来。……忽又觉得自己站在路旁,一乘摩托车开过来。亲见章女士和一位美少年并坐着。这少年的脸儿,比自己美好,装饰也比自己精雅。他不由得内愧起来;他又似乎认识那少年的,又似乎不认识的。那少年一副骄矜的神情向他鄙了一眼。他气愤极了,上前一看,少年和她互相偎依着,在有说有笑的十分高兴。他心里一种嫉妒的气质,倏忽萌起,忍无可忍的了。便一直追上前去,两手紧握住什么似的,亡命的奔去,像是运动会里的竞赛,想追过那乘摩托车。
约摸过了三四里路,他力竭气喘地勇往不进了。车中的那位少年,向他点了一点头,忽开了倒车,把他撞压死了。
“口哀!”的一声,他的迷梦又惊醒了。章女士,少年,摩托车,什么都没有了。自己睡在浓重的被窝里,浑身发着热病。那位中年的弃妇,披了衣衫坐在他的身旁;右手支撑在床褥上,左手轻轻地覆住在他的额上。他眼儿半开半闭地望她,自己像个病了的孩子,她像是母亲;脸上抹着一片仁慈的愁闷,为了他担着一层心事。但是他看了她这副神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闭了眼儿,眼泪像珍珠似的,不住的从眼尖孔里滚下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