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五时,在东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车了。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车窗外的月台上,各人右手里拿了帽儿,一扬一抑。殷老先生们在车窗里致了鞠躬。火车从此远了。
崔太始从车站回来,到早稻田找他的同乡陈君。陈君是早稻田大学法科的学生,一见崔太始那种神气,便连声说:“艺术家!艺术家!”他说了后,向崔太始肩上一拍,笑了一笑。
“陈君,你不要胡闹!我正门正经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你和我商量的总不是好事情了。”
“那里的话!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在此地谈不便,到咖啡店去罢。”
“也好,也好。”
他们手牵手从陈君的寓所出来,走上冷落的街道,进一家招牌上有红茶咖啡牛乳名目的店子里去,向靠窗的小桌子上对面坐下。
“咖啡二杯。”崔太始大声对侍女说。
“嗳,嗳。”侍女走进内室,盛了二杯咖啡,分给他们。
“我们讲正经话罢。”
“你讲就是。”陈君用右手拿的匙子调咖啡。
“我前次对你说过的那位殷南白女士,今天我送她们回国去了。她对于我很有意思,她的父亲也很信任我,我想这种机会是不可失的。我想先把我的妻室离了婚,便可成就我们以后的幸福。”
“那很好,我劝你进行。”
“那么,请你在法律上查一下,离婚的手续怎么样。”
陈君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袖珍的《帝国六法全书》,翻了一下,便用日本语读下。
“那是日本的法律,请你查中国的法律。”
“不关紧的,中国的法律原是抄日本的呀!”
侍女站在他们的旁边,听得陈君念离婚法律,不由得发出一种惊奇的笑声。陈君便将《六法全书》向衣袋里一塞。
“我要问你,你的夫人也愿意离婚吗?”
“她是乡下人,不懂新知识,断乎不愿意的。”
“那你也没有理由了!你的夫人愿意了才可成就。”
“她果然愿意了,我也不和你商量。为的她不愿意,才请你想个法子离去她。”
“这是一个人愿意,就没有理由的。我也没法。”陈君便又摸出《六法全书》翻到离婚的一章,递给他看,他接着书睁眼看了好久,摇摇头说:“难极!难极!”他将《六法全书》还给陈君,从皮夹里挖出一角钱,放桌子上,向侍女致了一声道别,辞出门去。只听得侍女掩口的笑声。
过了一个月之后,T君在上野公园半已发蕊的樱花树下的石上坐着远远地看见崔太始背了画箱走来。T君招呼了他同坐。
“你从学校来的吗?崔君。”
“是的,你呢?”
“也是。你的卒业制作成就了没有?”
“还没成功。南白有信给你吗?”
“我那边没有信来。你那边一定有的?”
“哼!我那边一张明片都没有!我亲见L君那边有二三封信,她讲的什么,L君也不肯给我看,我也不要看,总之那种女子没有价值的。”崔太始愤愤不平的说了,连叹几声。
“何必,何必,不给你信,便骂她呢!”
“不必讲起,那真没有讲的价值。你还不知他们的内容。”
T君已熟悉崔太始的性情,所以也不谈了。拉着了他的手,在园径上慢慢的散走到广道上。
“崔君,我们到动物院去罢。这几天动物院很热闹。”
“赞成的,我们去。”
他们转身到左方动物院的大门口,T君买了二张入场券付给管门人,二人一直走进院子。
院子里男男女女老的小的加了鸟声兽声,所以嘈杂的了不得。他们俩牵住手走过几处的铁网铁栏,只见一群人围着猢狲住的铁网。崔太始拉住T君的手站停了。
“喂,有什么好看?”
“T君,你看,真好看呀!”
“唉,凑什么热闹呢?”
“T君,我告诉你呢,你等一歇,你看那几只猢狲真享到好福呢。女子妇人们都把果饼掷给他们吃,我想真是冤枉,连猢狲都够不上,还活着做什么?我此刻恨不得变了猢狲,跳进铁网享受妇人女子们掷给我的定情物。”
“你又胡闹了!怪道别的朋友都说你是急色鬼!”
“他们都不是真知我,T君,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吗?”
T君紧紧的拉他离去铁网,坐到人迹稀少的那边露天椅上。他垂头丧气的摸出一支香烟燃上了乱吸,把画箱脱下,放在地上。
“T君,我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说来真是太息痛恨。
就是我前次和L君雇了一位Model,她的身段面容还可以,但她衣服很褴褛,她若是待我好,我诚心送她上等的衣料。我看她可怜所以问问她的家庭怎样。她支吾不答。L君的日本话还没纯熟,她反而很有精神的和他谈话。这也不要讲。有一天我教她一同到银座去玩玩,她要什么东西,我可买给她。她拒绝我,我敬佩她,当她是一个清高的女子。但后来我亲见她和L君手牵手在银座一带走呢!
真气死我!我便停止雇她,卒业制作也不画了。我停止了她,L君可说没有能力借某银行的画室,随他们到别处去罢。”
“我以为你卒业制作很要紧,你从来没画成一帧完全的作品,总为了一些小事停止的,你把你艺术的天才糟蹋了!”
“T君,说来真伤心。我的境遇,不使我完成艺术的天才。”
“你再雇一位别的Model,好好的画去才是。”
“口威,我真灰心了!你救我罢!”他靠到T君的肩上,作长时间的呼吸。T君觉得他那种呼吸里,有无限的悲凉。
“肚子里饿了,我们到菜馆去吃饭罢。”T君牵了他的手走出院子。
后来崔太始稍稍平静一点,觉得T君的话还不差,便和他的同学S君商量,另雇了一位Model在S的寓所里二人同时开始卒业制作。
S君和崔太始同学同乡,又是此次将同时卒业,他也住在白山,离T君不远。他的房间有八叠席,装置得很精美。他又是一位很有面子的少年,也很明白崔太始的脾气。他们雇了一位Model画过三个星期了。
有一天T君从学校里回来,到S君的寓所,看他们画,只见一位姑娘披了寝衣。露出上身雪白的肌体乳房:斜靠在躺椅上,目不他瞬的镇静着。崔太始与S君离开几步,装了画架,一心一意的调了颜色,进退瞄视,然后涂上颜色。他们见T君的学校已退课了,便也休息。
那姑娘脱下寝衣,披上自己的衣服,她拿了寝衣问崔太始说:“崔先生,这样寝衣多少钱买的?”
“十二块钱。在三越吴服店买的。这是最时髦的巴黎式的寝衣。”崔太始很得意回答了S,一笑。
“我披了三个星期,很污的了。崔先生,你送给了我罢。”
“你要就拿去罢,我还去买一件新的才是。”崔太始很豪爽的应许送给她,她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觉得非常快活,以为她很有意思对待他,不像那时和L君同雇那一位摆架子。
T君见他们休息够了,便也道别回去。
星期六的一天,T君得到崔太始发的一张明片。
“今天我约Model到帝国馆去看电影,你也同去罢。
下午二时,在S君地方叙会。我们等候的呢。”
T君一看时计快到二时了,便换了新的制服,套上四角的制帽,到S君的寓所。崔君和那姑娘都在。S君也换了西装,打算出门的样子。崔太始见T君来了,便振起精神对那姑娘说:“我们去罢。”
“崔先生,你饶恕我。我有别的事情,不能同你去了。”
“你应许同去,我如今约的朋友都来了。”
“崔先生,请你饶恕我这回子失约。”
“你不去也罢,我们二个人去罢。”崔太始觉得大失望,便拉了T君的手向S君道别,走到街道上的停车场站住了。
“我们俩也没趣,不必去罢。”T君说。
“我以为女子最贱,我的寝衣她欢喜的,我送了她。
我教她去看电影,她应许了,又变计呢。今晚本是某银行宴会,我好好的辞去了他们的请宴,诚心领她去看电影,她真不受人看待的。”
“那你到银行去赴宴就是,何必多说呢?”
“T君,你看呀,真气死我呢!”
T君一看,S君与Model远远地也向停车场来,崔太始一转头装样不见。
“我去了!到银行去了!T君,对不起你!今天虚约了你。再会!”崔太始说后拉上电车去了,T君一个人离去停车场便也回去。
第二天在某银行的会客室里,崔太始的亲戚约摸四十岁,一望是很有经验的人。他坐在大菜桌的主位。T坐在宾位。崔太始的亲戚把一张英文报递给T君说:“这是太始留给你的信。”
T君展开英文报一看,有几个半红半紫的大字写着。
“T兄:你把我的心事做一首诗罢!没有一个朋友知我的心,你是真知我者!太始留笔。”这一行字也不像用笔写的,像用指头写的;也不像用颜料写的,像用血写的。T君虽是有这种怀疑,但不敢直问。“那么,请先生把昨晚的事情讲给我听罢。”
“T先生,太始的脾气真莫名其妙,你也明白。昨夜我们行里春季小叙,找他来叙一下,他兴致很足。我们当然也很欢喜他。后来他就不对了!连喝数十大杯的酒,我们劝阻他,他也不肯听。自斟自喝,喝到喝不下了,吐了一地。这也不必说。他便躺在沙发上。教他到寝室去睡,他不肯。客人都散了。我们也要回寓的,不能照管他,便教一个仆人看管。仆人看他呼呼的睡着了,自己便也睡去,后来不知他吐了许多的血,写给你的东西,恐怕是用血写的呢。”
“我看正是用血写的呀!”
“今天仆人来告诉我这么样子,我吓得跳起来。我看他已经不省人事了,连忙送他到大学医院。”
“在这一间室子里吐的吗?”
“不是,在楼上的一间。还有许多血迹,我们去看看罢。”
崔太始的亲戚引导T君到楼上的那间屋子。T君只见沙发上的白绒上有许多血迹,靠沙发的壁上画了些粗乱的画,约略可以认出一个人,僵卧在地上,一个女子站在他的腹上跳舞。上面有几个“崔太始卒业制作”的字样写着。
“那些怪画也是用血画的,大约他的神经昏乱极了。”
“我也这样想呢。”T君回答了,他心里一阵寒栗,便与崔太始的亲戚下楼,辞别他说:
“再会罢!我到大学病院去看他。”
五,二一,作于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