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住在大都市的人们,像是不很关心季节的变换;大约都市是人工的天地,罕有自然景物来衬托季节,但是看了男男女女们衣着的花样,又像这些人最关心着季节的变换呢!谭味青在街道上踱了一回,便感到色色都是凉秋的季节了。几个站在街角上的卖报人,挟了一捆红色报纸,唱着自度腔招徕顾客。他才想到今日是双十节;想到有位朋友今天结婚。于是他急急回到寓所,重新洗漱了一过;捡出一身新制的洋服换上。从换下的洋服里,摸出了那些手帕,钱夹,时计。他看了看时计,马上出门,驱车到静安寺路的沧浪精舍去。
这所沧浪精舍,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旅馆。那些豪贵阔客们,遇了婚嫁的事,往往借这里铺排很富丽的仪式。
他在前门下了车,踱进去,看见许多贺客;有的散在庭前,有的团在屋子里。其中有一大半人和他认识的,便互相点点头招呼了一下。就有一位不相识的短小的招待员,引导他穿过走廊,曲折地弯到一间很精致的客室里。这里有四五个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国立大学校长,学者,教育家,大学教授;所谓当世第一等名流。他们和他也很相熟的,他委屈地一一招呼了后,端端静静的就边位坐下。
——藐乎小哉的我,……我这无知的蠢物,也居然厕身名流之列!
他想到这里,渐渐有点磠局促不安;望着窗外闲散着的一群非名流的贺客发呆。接着,一位短小的招待员又引进二三位学者,教授。他随着在座的诸名流,起立招呼。
最后来的一位大学校长,和他并坐;他更觉得自惭形秽,脸儿几乎要红涨了。那位大学校长,拗下头来问他:
“近来功课忙吗?”
“不忙,不忙!”他轻淡地答了一声。这时其他几位,正在谈论这次的江浙战争。旁边的别一位大学校长,顺手拍了他的肩儿问道:“你们府上搬了出来吗?”
“没有搬出。”
“你们那边很危险呢?”
“是,现在所有的兵都开拔了,不知道将来怎样?”
从这一次开始了谈判以后,其他几位也有和他谈话的。就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也乘机凑进一二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起劲了一些。
——哟!区区的小子,原来也是大学教授。
他想到这里,像从梦里惊觉的一般;环顾了一回,觉得自己的声价突然增了几倍,像和那些高视阔步的大人先生们,相差不远的了。又像冥冥中把一股骄矜之气,赏赐了他。他眼看变形了的自己:头部高耸在云霄里,身体高大得像座泰山;叉着手站在远处,一双眼儿,炯炯地俯察万汇。没有变形的另一自己,真像余子碌碌的一个,对着它高不可攀了。
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了一盘通草的彩花,走进来。
“时候快到了!”他有意无意的对座客说了一声,便把通盘的彩花,一朵朵分给在座的诸名流。他们接受了,便纽在襟上。最后轮到味青了,味青装做不注意的样子;他对着味青审慎了一番,像在考虑这人有否受这朵彩花的资格?这一刹那间,味青眼看这位短小的招待员,已变了严正的裁判官;似乎对他表示你不应该混在名流里!味青内心里发着寒颤,顿时现出惊慌的样子。终于他把那朵彩花,交给味青了。味青隐隐约约看出他尖刻的笑容里,像要说:
“这回饶恕你罢!你这孩子,照你的年龄,资望,学问等等,要受这名流符号,差得远哩!本招待员今日特别开恩,赐给你一次暂时的及格。”
味青受了这朵彩花,懔懔然不敢纽在襟上。但觉得背脊上的冷汗,一直淌流下去。他参与了这次名位授与式,不但不以为荣幸,反而气沮起来。他看见这位短小的招待员,有点害怕起来。他望见在座的诸名流,有点嫉恶起来。他眼看自己手里拿的那朵彩花,像是和他缘分很浅。
他想要把它纽在襟上,那是至尊的至圣的名流符号,岂敢胡乱地僭位越俎。想要把它还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又未免辜负了他的一段非常的恩意。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开了两手,对大众说:
“时候到了,请诸位到礼堂里坐!”他说了,伸出右手,指点方向,站在旁边,动也不动,等候诸名流的宽步而行;味青也耸着肩儿,轻轻的尾随进去。
礼堂上,满布着华美新奇的灯彩:五光十色,放出异样的诱惑力。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恭请了诸名流坐在礼坛的左面;最后轮请到味青了,味青不敢坐下;一望礼坛对面的几排座位,那些非名流的贺客,像学生上课似的挤满了。他想要坐在名流专席上,不好意思;想要坐到非名流的学生席上,那么曾经一度短小的招待员认为暂时合格的名流,又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于是他溜到礼坛右面的空位上坐下。接着有二三位似名流非名流和他不相上下的贺客,也来并他坐下;他才觉得稍微放心一点了。但是他的神情,颓唐得像醉倒了的样子。
外国的弦管,幽幽扬扬地合奏的时候;那一双新人,缓步出来。他约略辨出二位男嫔相扶了新郎,二位女嫔相扶了新娘,四个童女提起新娘所御宫装的长裙。他的眼前绚烂得发花了,他的耳朵里为微妙的音乐填塞住了。——皇帝,……皇后,……宫娃,……侍臣……Cliopatra(克丽奥佩特拉)……隋炀帝,……Nero(尼禄)王……杨贵妃,这一类无数的幻象,交错在他的脑中。他像设身在剧场里,设身在电影院里。他又像在朦胧的灯光下,读Gautier(戈蒂埃)的小说,看Rossetti(罗塞蒂)的画集。他们站在礼坛前举行婚仪,那些学者的颂辞,名流的演说,他一点没有记得。等到婚仪完毕,贺客们离了座位散开;他才打了一个欠伸,清醒转来,但见室中灯火辉煌,贺客们的来来往往。
他随着贺客们,混进膳厅;在喧声夹杂的当儿,尝了些酒菜。心坎里觉得横着一件重大事情。须要找到一个机会来处理;他又想不出什么事情,他又想急急要找一处清静的地方,一个余闲的时间。他表面上虽是和相识的几位朋友谈话,而他的心里已躁急得无可如何了。大约像他平时临到朋友结婚,想到了自己切身的问题,同样生起一种不易制压的苦闷。好容易,等待到这长时间的喜筵散席,贺客们先后回出去。他特地找了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怀柔地辞别出来;绕道到沧浪精舍的账房,私自定下了一间房间。
约摸有半夜的光景了,沧浪精舍的楼上,小小的寝室里,四壁染了均匀的肉的颜色;正中悬挂着一盏碧琉璃的电灯,套上了淡黄色的稀薄的绢制灯衣;灯光很平静的化在室中。一张铜床,一顶衣橱,桌子,椅子,沙发,妆台等;安置得非常适宜。味青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儿,默默地像在倾听什么似的,但是声息全无,隔了许久许久,才听得街道上一阵噗噗响的摩托车声,味青吓了一惊,张开眼儿,看见对面衣橱的门镜里,反映着自己的容颜。他对着它定睛了半天,忽然把视线移到他方;随后托起双手,抱住了右膝。头部低低的倾垂下来,刚巧将右颊紧贴在膝盖上。眉儿密密地皱住,皱得眼皮聚合拢来,逼成了一发的目光;凝视到左面的床底里,——幸福,……快乐,……人,……我……黄金,名誉,美人,……人,……我,这些东西,像在床底里骈肩累迹的拥挤着,像狂海里正在推波助澜,像街道上车马的来来往往。
——黄金、名誉、美人,一切光荣的胜利……罢了,罢了!
他转念到这里,突然放了手,仰卧在沙发上,像是死了去的一般。
——从四月里回到上海,到现在要有半年了;这半年来,……这半年来记不起了,像在眼前,又幻灭了去。没有勇气去回想,而又现到眼前了。
——四月里,正是春浓如醉的时候,他在学校里毕业了,回到祖国。他预定暑假以前,逍遥歇息在上海住了几天,旅行到苏州,无锡,南京,勾留了半个多月;又回住到上海。他所赏识的,不是千古诗人歌咏的江南春色;那是久年相违的江南佳丽。他看了久别的祖国女子,感到她们的发髻,服装,处处参酌了外国的情调,而不失去东方的美质。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比以前灵活而可爱了。他觉得中国文明进步的速率,非可臆测;即此一端,已足使人惊服的了。他于是白天,梦中,时时想念女子。……异性的饥渴,女人的诱惑;他的精神,一天天的萎顿下去,几乎要病了。
——是怎样的来历?他遇见了一位年轻女子,那种玲珑的骄柔的姿态,贫血的脸儿上常露出矜持的微笑。他浑身陶醉在她的病态的美里,他的灵魂,被那位多愁多病的南国佳人掠夺去了。他天天伴着她逛戏院,电影剧场,外国跳舞会;到西菜馆里用晚饭;坐了汽车兜风。华贵的生活,多么华贵的生活!他但愿把自己的精神物质,供奉到她的圣坛上。有人对他说:“那个满储着虚荣心的女子,你快避去她罢!”他说:“虚荣心是女子特有的美质。”有人对他说:“那个女子不是真心爱你,你何苦为她牺牲!”
他说:“只要我爱她就是了,我莫要她些微的酬报。”有人对他说:“你去找些正式的职业呢!”他说:“有甚么事情可干,谁愿意和那些狐群狗党争饭吃。”有人对他说:“许多人在讥笑你,议论你,唾骂你!”他说:“不靠他们吃着,且由他们去笑骂罢。”他在无忌惮的放恣的独行其是的时候,他的知交和他渐渐地远避了,他的前辈不信任他了;他一点不挂记在心上。
——东的朋友处借钱;西的朋友处借钱;东的亲戚处借钱;西的亲戚处借钱;他负债累累的了。他还在不住的打量:怎样供给她?怎样使她悦乐?
——他的母亲来信说:“江浙战争波及到家乡了,你的弟弟妹妹,渴望到你那边来过活。”他看后搁在旁边,忘记去了。那时他独自租了宽敞的房屋,备了精致的陈设,应待那位天人的降临。
——他的母亲,领了他的弟妹避难在上海,把他的弟妹寄住在一家亲戚家里。好容易她找到了他的寓所。他母亲在他室中的四周,审视了一下,忍不住眼泪一滴滴的落下了。她一面挥着眼泪,一面婉顺地对他说:“我的儿,难怪人家说你在上海干些不正经的事情!你何消得租这样大的房屋,备这样奢华的陈设。人家说你放荡少年,说你败家子;你不为你父母争口气吗?你读书的时候,怎般循规蹈矩的;怎么读罢了书,就糊涂起来;你毫不知自爱吗?我是向来信实你的,自你生长到今天,从不曾有过责备你的话。啊,我何忍来责备你,你应该明白:你的先父死了一周年刚过,你恣意挥霍,把他生前辛苦积下的金钱,差不多要用完了。你的先父生前,怎样地温厚谨饬;他平时所教导你的,怎样地周内详尽,你就会忘记了吗?
他望你读成了书,立身行道,为祖宗生色;你为什么去干那没意义的勾当?我的儿,假使你正实为你的婚姻问题设想,那么你放开眼光,选择一个贤明的女子;我不但不来怪你,我极愿来助成你呢!……”
他想到这里,自己像是亲身临到他的母亲的那种沉痛的训责。他想立刻跪到母亲的前面求恕,急急挺坐起来,可是母亲不在这里,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沧浪精舍的室中。
这一幕悲剧,曾几何时,已成陈迹的了。他的胸部,觉得有二茎隆起的细管,直通到两眼;胸中储藏着的热泪,从细管里冲到眼际,沿着两颊,直流下来;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把两掌掩住了脸儿,伏在沙发的背靠上,喊出细微的哀声。
——曾几何时,已成陈迹的了!啊,逆子,……不肖,他当时听了母亲的话,不但一点没有感动,反而觉得母亲多事。他以为十八世纪的老人家,那会理解现代人的心情。他自以为现代人,就是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到了回心转来,写了一部忏悔录,又跃在千古不朽的简册上了。他以为Stoic(斯多噶)的禁欲者,心中无妓的宋儒,他们正是在九泉之下呼冤呢!他要努力做现代人,他要实现享乐主义,他要希求死而无憾。
——新秋到了,各处学校都要开学了。他初回来的时候,有三四个大学和专门学校把聘约送给了他,要他去当教授。不久,那些校长先生们,渐渐听得他的不名誉的传闻,到了这时,就把致送他的聘约毁解了。只有一个M大学里,还遵照聘约,请他去授课。他以为事业还在将来,区区得失,何足介意的;因此而消失平昔傲慢的气度,那不是大丈夫了;他这样的自己安慰,自己解嘲。
——他家里带出来的钱用完了,朋友亲戚跟前拖累遍了。他再没有法子了。于是到一处很客气的亲戚家里去借钱;他明知这家很有钱的人家,而又以吝啬出名的;他明知无效,然而冥冥中像对他说:“你的面子去,或有几分成功的希望!”驱使他去作侥幸的尝试;终于被他们拒绝了。他自从经过了这一次的失败,引为生平莫大的奇耻;渐渐自责起来,立誓不向富人借钱。大学里一个月的功课教完了,所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只够供给那位视如天神的小姐三四天的挥霍,……以后怎样?……电灯的红光,渐渐淡化起来;他扭起腰来,打了一个欠伸;约略认出玻璃窗上发白了。此番他背诵了自四月里回国以至今日,约摸半年来的生活纪事,模糊地如同隔了一世。把生命倒流过去,重历其境,忽而做出当事者兀傲的神情;忽而做出旁观者批判的态度。因此他的身体疲惫极了,骨节里有点酸痛,想要懒懒地睡一忽;可是那个“以后怎样?”的问题,盘梗在他的胸中,像一件齿轮在旋转着,把他胸中血肉的机体破坏了;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痛楚。他站起来,也不如意;坐下去,也不如意。于是两掌压在胸部,绕室而漫步,像在想什么似的。足足有十分钟光景,他坐到床上,侧靠下去;把头部搁在折叠的被褥上,拉了枕子,无意识的玩弄着。眼儿注视在床的铜阑上,自言自语的说:
“以后怎样?……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有金钱,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可是现在呢,金钱在何处?啊,到家里去拿来吗?自从那时被母亲责备了后,死也不情愿开口了。到朋友亲戚处去挪借吗?自从经了上次的失败,立誓不去遭人白眼了。卑躬屈膝,到大人先生前去多求一个位置,多赚一点钱吗?谁愿去干那些无耻的勾当!……”
“黄金,名誉,美人,如同梦一般的倏忽地幻灭了。”
他说到这里,把那个枕子,铺在近身,抚着它,当做它是天天来往的那个女子,对它说下:
“我还是回到日本去罢!我想我决没有资格再和你结交了。天下的男子,才智比我强,家私比我富,丰采比我美的,多得很呢。我的力量和你结交,只有半年,此后决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你总会找得一个十全的男子,来延长你后来的幸福。如果你看破了我这样狼狈的情形,也不致于再来和我缠扰了罢。我呢,也何苦用尽了心思才力,为了讨好你一个人而破灭我的周围:——家庭不信任我,朋友亲戚与我远离,前辈先生对我渺视,——我把金钱名誉牺牲了,所谓美人者的你,仍然不在我的掌握中;好了,好了,我们从此再见罢!”
他说了,把那个枕子用力一推,转过身来,像和它决绝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把袋里的钱夹摸出,挖出一束钞票来数了一下,说下:
“还剩一百二十多块钱。够了,决计到日本去;谁愿再去当大学教授,为了区区一百几十块钱,混在滑稽画报中的名流学者里敷衍,太不值得罢。而且经过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品定的名流,学者,恐怕不见得什么大高明。即使刻在滑稽画报上,当时果然可以博阅者们的鼓掌称快;过后就要移做下级社会大便时揩拭粪门的材料了。我又何苦求半文不值的虚名,去招后来的祸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