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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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漆的偶像(3)

主人一面恭恭敬敬的应酬他,一面吩咐他的女儿去喊李先生下楼来。他心里在想:这位李士率虽是同学,他在政治科的,平时因为江浙人的脾气,和别省人不大融合得来,所以交情很是平常。这一来,未免太不好意思罢。一忽儿,一位颧骨高耸眉儿倒扫的李士率下楼来,和他客气了一下,便辞别主人,一同上楼。其实他一见这位李君的脸,就生出不快之感:因为平时,这位李君被他鄙视过的。但这时李君像是贵客降临,呈现了荣幸的气态,和他周旋。他看出李君的气概中,像是讥笑他,——啊!你老是江南的才俊,向来高视阔步,终竟有压在我底下的一日。他的敏锐的神经,似乎已听到这样尖利的说话了;自己只好屈服不动。主人的女儿把箱件搬上来请命,他才开了箱子,检出被褥。她把被褥铺好,另外拿出李君的被褥也铺好;随即辞别下楼。他们俩也熄了灯光睡下。

他们睡下,还讲了些闲话。李君是国民党的党员,他说这几天为了李烈钧,如何忙碌,如何奔走,到东京的那般大人先生,如何罗致留学生,留学生中如何活动,——唠唠叨叨,这些新闻,他没有听得明白,那位李君早已呼呼地鼻鼾声大作的了。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下去。那些大人先生,到东京来,负着政治,学问,艺术上的使命而来。趋附他们的人众,自像百川朝海。自己被人吐弃了来的,来了又遭人藐视;天地之大,那有容身的地方呢?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滚了几串眼泪。

第二天早上,李君起身。他在被窝中,迷迷糊糊的醒觉转来。因为睡在别人家的房间里,便也勉强起身。李君盥漱了后,主人的女儿将早饭搬上。他吃了早饭,将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然后辞别味青出门。味青觉得身体万分困乏,又呼呼地睡了一忽。他起身时,已经十二点钟过了;四周一看,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景象。他回想从前住在这间房间里,四围装着八九架贵重的书籍;他睡在席子上,抽出来看看读读,多么宁静!那种生涯,如像隔世的了。现今李君的矮桌上,一堆书籍,不满十册;什么法学通论,行政泛论,六法全书,和一厚册和汉字典等等,只使他厌烦。——啊,学问有何用?是埋没志气的东西。书籍有何用?是惊动一般庸俗的东西。他们备了不到十册的书籍,尚没有功夫去细读;然而回到祖国,混在政客的群中,倏忽做了疆吏大员。而那些饱学的书呆子,却依旧没有变相。他想不下去了,倒在席子上,独自纳闷。

晚上李君回来,他也站起来,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李君把先前键锁了的箱笼,开出来,检点了一下;对味青望了一望。味青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儿微微的红涨。李君的这种举动和神情,疑他偷东西似的;他心里愤恨极了,以为蒙了生平未有的奇辱,他想立刻迁出,可是没有地方,终于默默地忍住了。

“你们江浙人,另有一种风度;这种风度带有危险性的,一面我们果然是非常羡慕,同时也非常恐惧。”李君含了讥刺的音调,对他这们说。他默了许久,觉得这种话,明明侮辱人家的话,简直没有回答的必要。不回答,未免伤了面情,他敷衍着说:“这在我莫名其妙,我一点不觉得:江浙人和其他各省的人,有两样的地方罢。”

第三天,李君出门的时候,照旧把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回来了后,又打开来检点。他处在这种嫌疑的情景之下,真是难受极了,不由得落下几点眼泪。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忽然受到这种的耻辱。——李君啊,李君啊!我虽是穷困,我不致于做这个勾当罢!你箱笼里纵有金银财货,我决不眼红你的;你放心罢!老实对你说:就使我是贼,你的箱笼里,几件破衣服见量的,真不值我一偷!你看人家太不值钱了。待你权贵的时候,你有美妇人的时候,那么你要防我一脚!他这样想了,决计和他当面诘责,来得痛快一点。可是他虽有这种心肠,并没有证据,又何从开口,真要闷死人了。

好容易到了第四天,李君隔壁的一间,那位日本住客搬出了,味青便搬住进这一间很狭小的四席铺的房间。他付去了房饭金,向主人借一只矮桌,备了些文具,将自己箱箧里检出了几种书籍来消遣,心气觉得和平了一点。随后又到街上的书店里,踱了一回,购了十数册的书籍。他回来后,摸出钱夹一看,那所剩的几十块钱,快如数两讫了;未免又耽了心事起来。先前家中会按月寄汇钱来的,现在可不然了;怎样过活下去呢?

他想向朋友中借贷,要好的朋友都回国了;他想回国,连盘费都没有了;即使回国,也没有事可做了。后来,他想在东京地方,找些事情做做,聊且过活。他打定了主意,便去找那位唱中日亲善的石井博士,把自己的志望宣说了一番。过了几天,石井博士叫他去,将一包文件授给他,教他译成中文。内中有八十篇文章,长短不一:

长的至多一千字,短的五六百字,二三百字不等。每篇酬金四元。他心中打量着,译完后,倒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进款。石井博士又说:这些译完了,还有其他的事情,继续去做。他便欣欣然回来,自己庆幸自己的幸运。像这样过活下去,决计不回祖国;就在东京娶一位日本的女子,租一宅宽大的房屋。自国不容,将在别国里享受黄金,名誉,美人的光荣;何等畅适而可自尊的呢!

他把一包文件打开来一看,封面上署着:“对支文化事业方策”。内中凑集许多论文而成的;作者都是当今日本第一流的政治家,学问家,实业家,科学家,和政府里的权贵,大臣的名姓。不消说在题目上也可以看出这些是侵略中国的方策。——人穷志气短!我要干这卖国的事情吗?我将甘受祖国热心于国家主义的朋友们的唾骂吗?——他这样想下,不由得沮丧起来;躺在席子上,正面想想,反面想想,侧面想想。最后他决计译下,他想译完了,日本人侵略中国的隐秘,都在他的胸中了;他借了这一笔酬金归国,纠集了同志,大声疾呼,以告国人!再进一步,假借了这个名义,勾结党人和政客们,因此在政治的舞台上,活跃一下。那么黄金,名誉,美人,简直没有问题了!而且会无条件的都来归我。你看现下那些轰轰烈烈的伟人,践高跻显,可说没一个不由此路而来呢!他坐起身来,愈想愈觉得前途的伟大,心中也起了万分的愉快。便整理了几席,郑重地把那些文件译下。

他盘坐在矮桌之前,铺纸握笔,功架摆得十足。他先把第一篇论文,仔细念下,念到终结,心火直冲;把这篇论文随手撕破,厉声的自责道:

“没出息的东西!你看,多么深文周内地来侵害我国!

还去和他们亲善,真是丧尽良心的了!”他说了,重又躺了下来,不住的翻来覆去。他胸中的悲愁郁愤,像蛆虫啮蚀腐肉般的难受,逼住他沙沙地喊出绝望的叫声。

大约过了半个月,东京报纸上,喧传中国留学生谭味青,被当地警察,搜获了许多关于过激党的书籍和文件;因此被执于警署。日内办妥了手续,便将押送归国。于是东京留学界上,加上了一层严重的空气;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把这段新闻,引为谈资了。

隔了不多几天,这件事真的实现了!那是一个晚上,东京站的灯火,辉煌得比平时格外厉害。有五六个警察,围住味青,送他上车。沿路的看客,惊惶地咋舌不止,似乎这位少年犯了罪恶,送到断头台上去就戮,大家替他深深的惋惜一番。随后有一群中国留学生,络绎地踵至了;一一购了月台票,拥到月台上。味青在三等车窗里,伸出头来,和几个留学生谈话;其他也重重地围在车窗前。几位警察,守住车门,像猛兽一般的,汹汹地怒视众人。别的旅客,老老小小,提携了物件,只管自家,匆匆的上车,毫不关心这些情景。

火车出发的警钟响了,送客的人众,默默地退下几步;味青在车窗里,把右手伸出来,突然有二位少年,迎上去和他握手,声泪俱下的道别。这二位少年,约略可以认出:一位是和他同船来的大学生,一位是他的同学李士率。因此他们俩被大众的注目。大众都羡慕他们俩和他的友谊。他们俩也立刻觉得增高了数十倍的声价。车子行动了,这一群留学生,高举了帽儿,对他三呼万岁而别。于是这一群留学生,退出月台,聚在车站的待车室里,讨论这一件事情;各人的态度非常愤激!便推举某君,拟了一个电报,说明谭味青品学兼优,热心研究社会主义的学理,日政府不问情由,逼送他归国;希望国人援助谭君,一致抗议云云。随即拍往上海各大学,和各公团。

上海的各家报纸上,纷纷地传载谭味青被迫归国的事。同时各大学各公团,忙的筹备欢迎谭氏。派了二位代表,到邮船公司去查问,听说味青已经上岸了。于是再到各家大旅馆去找寻,也不见他的踪迹。他们着急起来,有的疑他蹈海而死的了,有的疑他在中途被日本人残杀了;弄得他们手忙脚乱,没一刻儿宁静。过了几天,各家报纸上,在本埠新闻里,登出几行狭小的词句说:本埠四马路一家小旅馆的主人某,因住客谭味青,不付房金,发生冲突,扭至捕房。……这一桩消息传出后,各大学各公团的二位代表,立刻到那小旅馆替他代付了房金;会同小旅馆的主人,到捕房去把他请释出来。谭味青头发蓬乱,脸儿灰白得几无人色。身上穿的一身洋服虽然不很挺直,却是上等的毛织物。颈项里结的一条很美的紫色领结,在这里还可认出当年豪华的记号。二位代表,百方的殷勤他,他像罹了重病似的,现出一种颓伤的神情,懒懒地敷衍着,从捕房里出来,一到街上他眼前花了,心中失掉了自主力。二位代表雇了车子,拥他坐上,一直到沧浪精舍,住到他们为他定下的一间房间里,他的官感完全失效,模糊地像失去魂魄一样。

第二天,各大学各公团,借沧浪精舍的大礼堂,欢迎谭味青,大约在下午二点钟光景,与会的人众,差不多挤满一堂的了。于是昨天的二位代表,到楼上的房间里,请味青下楼;味青无可无不可地,跟了下来。先到会客室里,他见了几位客人,不由得惊奇起来;这几位客人,都是当代第一名流,一个月前,他有位朋友结婚,也在这里团聚过的。他想立刻退避,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胡乱地酬应下去。

铃声响了,他不知不觉的并着几位名流的肩儿,走到礼堂上。一群座客,拍手欢呼。他的心儿跳跃的速率,突然增进了数倍;几乎要钻出喉咙了,亡命的止遏牢住。几位名流,推敬他坐到上位;他谦让了一回,便也坐下;一群座众的视线,都逼射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儿倏忽变红,倏忽变白;胸中像有一块石子,重重的压着,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首先,一位主席,上坛报告了开会的宗旨;接着几位名人,也逐一上坛,致辞欢迎。先把日本人痛骂一下,随后把谭味青深深的赞扬。说到警惕的时候,座众像预先约好的,一齐拍手起来,旁边坐着一行新闻记者,像店家进出货物,在勤紧地记账。会场的外面,排了一架摄影机,静候使用。这时,味青的勇气,无意之间,高涨了一些。

他虽明白这些演说,像刻版文章;这种情形,像流行感冒。可是他躬当其事,回想到上个月,在这大礼堂上,蜷缩在壁角里眼看人家赫赫森森,那种光荣的胜利;一面艳羡人家,一面凄怆自吊。曾几何时,这种幸运,也会从天外飞到自己身上的。……他胸中呼吸急促,一阵讥刺的气分,直冒上来;眼前昏暗,那对面的一群座众,旁边的几位名流,一起变形的了。他亲眼看见他们像一堆蝌蚪,当夏雨初过,在田陌的泥沼里拥挤着。他自己也像陷在泥沼里,拖泥带水的一点不自由,便用力的振拔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一点,眼前恢复了旧状。听得那几位名人,还在诚挚的颂扬他;这一种千金难买的盛情厚意,又如何便去非笑他们!他们究竟干过了几番伟大的事业,才有今日的大名;和藐乎小哉的自己相比,真可谓天差地隔的了。他这样的自责,不由得衷心里酿着一种酸楚的惭愧。

最后轮到他的答辞了,他郑重地站上礼坛,一看座众的头颈,像浮在水面的一群鸭子,那个短小的从前的招待员,赫然也在。他心里慌了起来,找不出话来说下,脸儿红涨得像一座新漆的偶像。对面的座众中,有三四位的头颈伸得格外高爽;像鹭鹚混在鸭的群中,容易辨别出来;这三四位客人,分明他是曾一度向他们借过钱的;他更害怕起来,像跪在裁判官前,说出供状那般的说下:

“诸位先生。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有钱的人!我只为没有钱,干这件无聊的事情。我流浪在日本,穷得饥寒交迫,简直过不下去了。要想归国,没有旅费;才想出搜集了些过激党的出版物,四处去招摇造骗。幸而神经过敏的日本人,信以为真了;他们不惜派警保护,免了车费船费,送我归国。……在座衮衮的诸公!你们应该鉴谅我的苦衷,莫要当我是有钱的人!……我欠你们的债务,这一时我还不出来呢!……”他说到这里,匆匆地下坛,默不发声,一直走出门去。

这时会场上的几位名人,也不见了;何时溜去的,没有人觉察,只有一群座众,喧嚷起来:有的说,味青是疯了;有的说,这位是冒名谭味青的无赖少年;有的说,这么,那么;议论纷纷,大家都找不到一条头路来。尤其是那位短小的前招待员,胸膛里万分慌急,像斗败了的雄鸡,不住的在人众中穿钻。其他各人的心中,也都怀着一种破天荒的恶谜;脸儿上现出一种惊异的颜色;次第退席下去,像一群丧家之狗,嗒然四散。而此番奉祀那个新漆的偶像,这一宗稀有的狂热的盛典,竟像把热炭投在冰河里,“滋滋”地熄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