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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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眼泪(1)

我和我的妇人随着自然推移的运命,营那同居的似是而非的家庭生活,计数起来,将满一年的时光了。我是否爱她?在这浑沌过去漠不关心的一年中,我不曾有过一次紧握着这个疑问来作真实的沮嚼。所以直到今天,我还不曾自觉到我究竟爱她与否?生来缺乏打算心的我,平日生活于人世间,对于和我有关系的一切疑问,原也取决于犹豫不决。朋友们说我意志薄弱,说我少检省的工夫,说我没有判断的能力,我觉得一点不差,并且再也确切不过的。

我对于女人,向来抱有一种非常的奢望;我的理想中或记忆中曾有一次捉住了一个女人的型;像这女人,我才愿意爱她;可是我还没有遇见她。有时我感到她已被人家爱去了;有时我感到她不久就会认识我了;有时我感到她还没降生到地上。自从有了这种空洞的先入之见,我的孤冷的心坎中,虽没有具体的焦灼和绝望,但已为生铁般的一块辽阔悠久的期待物屏障住了。在未遇到这女人以前,我无论对谁,不愿说爱。为了这一点,往常我对于我的妇人,便不以目的物来看待,便不能确定爱她与否。

那么我不爱我的妇人吗?然而也不能作这么率直的断论。事实上她是我的妻,她做我的妻我不是绝对不钟爱的;而且她现在生产了,在有实中的事实上她是我的惟一有关系的人,追溯过去的日子中,我对她虽没有正正经经的爱她,虽有时不满意于她,憎厌她,咒诅她。但某一时机,我对她曾有不得不爱她的苦衷,曾使我由真实的中心里吐出爱她的情致。我的心境的转移非常迅速,真所谓变幻莫测的。不消说在一日中会变出好几回喜怒哀乐各色各样的心境;就使在一时一刻中也会变出前后矛盾的心境来呢!我的妇人盘旋在我的周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映射于我的某一心境,我会爱她;又映射于我的某一心境,我或不爱她了。换句话说:我的爱她与否,全为时间性所驱使;要我自主还谈不到,若说要我自决更差得远哩。

今天是我的妇人生产的日子,——活了二十五周岁的我,和但丁所谓“在我生有涯的半途”还差十年,从不曾有过的大事,硬教我刺破经验的皮肉把它注射进去。

今天清早五点钟光景,我正在梦的泥沼里讨生活;我的妇人睡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她拍响床沿喊醒我,告诉我在腹痛。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重又跃入梦的泥沼里游泳。她又喊醒我,告诉我说今天怕要生产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再睡觉,慌忙地披衣起身。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似乎她听得我起身,表出一种寥落中的慰藉。

“已凉天气未寒时”的节候,从窗幔的隙缝里望去,空中略微带些阴沉的气味,太阳被毛玻璃一般的云翳掩覆住了,不能尽量伸展它的光热。天将降大任于我身,一种无名的气氛击袭上来,使我神色陡变,冥合于天时同一程度的沉闷。把洗漱早餐的常事急速办完,我才始坐到我的妇人的床沿上。

“怎么样?”我轻轻问她。

“痛得轻一点了。”她说了,双眼水汪汪的凝视我,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后话。我移动了眼锋,转向妆台上的小时计一看,快要到七点钟了,顿时我觉得还有正经事须去干的,便回问她:“今天不见得会生产罢?”

“那我并不是过来人,怎会知道!”

“那么我要到江湾去上课了。”

“你今天还要到江湾去吗?……”她说了头部侧向内面,似乎示出没有了气力或不来理我的样子。我又看了看时计,站起来,心想乘八点钟火车应该预备动身了。便换上衣服穿好皮鞋,走到外房去想要理出授课时的参考书籍;被她听得了皮鞋的声音喊停我了。我回到她的床前,她伸长了颈儿望我,她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涌出了。

“你真预备走吗?万一今天生产,那么教我怎样?家里只有一个沈妈,她管不了多么事;而且她也不认识医生的地方。”她带着异常尖急的声调对我说了,还直逼的凝视我。

“你莫要着急,那会有这样凑巧,我出门了你就会生产呢?”

“哼!”她怄出了这一声,又把头部侧向内面,显出生气的样子。一忽儿又回过头来说:“今天肚子里痛得很离奇,一阵一阵的酸痛,往时从没有害过这样的病呢。”她端正了头部,作疲惫的喘息,眼珠平向,又像不来理我了。这时我的心儿像被蛀虫叮了一下,异常的不舒服;一面又挂念着江湾的功课,因为我在江湾的某校里教书,是尽义务的,每星期只有半天功课;惟其尽义务,惟其时间少,我觉得不好意思无端缺席。正在踌躇的当儿,她又对我说:“前次医生不是说过的吗?要是痛得健了,就要去请她。”她说了仍旧凝望着我,似乎等待我的下文的样子。

我心想休矣,江湾去不成了。我立刻转了一念向她说:“要不要就去请医生?”

“那迟一歇也无妨!”她这么一说,我随手把眼镜除下,皮鞋脱掉,于是她也安心地端正了头部,回复病人平静的状态。

乘火车到江湾去的时间已来不及了,我这样一想,在房间踱了几转。我的头脑里积聚着许多污浊的血,像一起放射在周身的血管里滤清了。我轻轻的看我的妇人,像是睡觉了。便无意之间走到外房去,狼狈地不做些微声息,从书架上拣了五六册书籍。挟着回到房间里,望那和我的妇人对面的一张床上放下。再把被儿枕子乱叠成一堆。我舒舒齐齐的斜靠下去,预备看书了。这种从鸦片烟窟里学来的方便法门,差不多成了我休假在家的常例。

翻开一本英译的《AMIEL"SJOURNAL》(艾米尔的《私人日记》),看了四五页的光景,我的妇人喊我了;我故意装做不听得的样子,照旧看下;一忽儿她又喊我了。

实在我听得她第一声时,便没有心想看书;我希望她不再喊我,然而竟轶出我希望之外。我愤愤地把翻开了的书随手反合在床褥上,坐起身来;心里想女人真不是东西,可恶!弄得人家东不能东西不能西,一刻没有安定的,……还没有想定,她又喊我了。

“喂,你在干甚么?在看书么?……你不要看书了,我不是和你儿戏呢!”

“你要甚么?”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皱上眉儿口里这般问她,而我的心儿在私下祈祷回复看书的机会,鸦片刚上口儿谁愿无条件的放下!说了便想退复原位。忽地发现她的额上满凝着汗珠,似乎比先时更没有气力;无形中使我不能移动足步了。

“这种苦痛你是不知道的,……酸痛得利害了,一阵健旺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她继续地说了,闭了眼儿摇了摇头,我就感到这模样不是好兆。

“那么我就去请医生了。”我口里虽是这样说,但我的心里还希望她的痛度降低,希望她的回话不要教我去请医生。我呆呆地等待着;她没有回话,她的眉眼鼻钻聚在一起了,额上的汗珠滚滚而流的了;她的两手藏匿在被窝里在不自然的动着;她这副神情,无异把古来碑帖上的各式各样的痛字给我观看。再不去请医生怕自己也要不信任自己了!道义威迫着我,我急速换了皮鞋,戴了帽儿,不待她的许可,一直出门请医生去。

我回到家里不久,医生梅女士也来了,梅女士是我的朋友的夫人介绍,在一星期前她已来诊察过的;那时她断定至晚过一个星期便要生产了。她的本领如何,我毫不知道;假使今天是产期,那么已中她的预言了,她大约还是靠得住的。听得我的朋友的夫人说:她是一个三十有零的处女。她第一次来给我的印象,我就感到她像是教会创立的幼稚园中的导师;她的神态举止可说是现代妇女的象征;她的宗教味的和善中带着一种时髦的酬酢术,够令人接之生敬。她到了房间里和我的妇人招呼了一声,就把小皮箱打开,拿出零零星星的药用品,安放在桌子上,把各式各样药用品排出了一个暖昧的次序。这时我们的女仆沈妈,也被她叫上楼了。她要用的热水、冷水、铅桶、面盆,和其他的什器,沈妈奉命惟谨地一一搬了进来。她套上了一袭纯白的医生特有的制服,她洗好了手,配好了药品,两手叉在腰里,抬起头来像要开始跳舞了,不,她仰望了一转围,把电灯拉上拉下的试了一试,她那奕奕的神采,熟练的动作里,像昭示我们这是新式医生的面目,这是今代科学方法的效能。

沈妈站在旁边,相视梅女士的魔法式的动作,她呆了;我也觉得手足无所措,只好不自然的静待着。梅女士走到我的妇人的床前,从头至尾盘问了一番;随即坐在床沿上,教我的妇人伸出手来,按了按脉。她站起来将药用的纸类、布类,把我的妇人的身体衬好,又摩挲了一番。

她回坐到床沿上,举起右手看了她的手表,又看了看妆台上的小时计;她歪着头儿对我说:“大约到下午二点钟光景,孩子要出世了。”

我走前去看我的妇人,她的精神像比先前轻松了些;她望着我,两眼勉强的睁大,像有说不出的隐痛,我安慰她说:“密司梅在这儿,你安心好了。”

她换了视线望梅女士,梅女士也照样对她说:“D太太,真的,你要安心;做女人的没一个不遭遇的!……好在我们新式的收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