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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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眼泪(2)

“谢你!”她低微的回答了一声,她的眼泪又波涌出了。梅女士又续续抚慰她几声,我的念头转到了别地方,没有听清她们的话。我想梅女士三十多岁还是个密司,我的妇人她只有二十一岁已成太太的了。世事真微妙!……向来没有怀疑癖的我,如今也要犯上了;我无意之间对梅女士相视了一下,心里想她这样丰于肉感的聪明练达的现代角色,难道还没有找到一个丈夫吗?她说做女人的没一个不遭遇的,难道她会幸免的吗?她是专门产科,难道,为君子而忘其所本吗?我呆立不动,梅女士对我看了看,她像已觉察我所想念的,目光异样的逼我,我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假装从容不迫,仔细一看,她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她在看护我的妇人。这时我又自怿这无聊的猜测,太没出息了。

下午二时快到了,我的妇人走近难关了,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等待死刑的执行。看她的神色,她的痛度似乎比前增高得利害了。梅女士吩咐沈妈蹲在床角里,握住我的妇人的左手。教我站在床前,握住右手。她自己看管我的妇人的下身。大约孩子要出世了。我的妇人痛阵到时掌握非常有力的加紧,痛阵退时掌握略略放宽。时间的运行故意装出可怖的迟慢,当我觉得我的妇人的掌握加紧时,这痛苦像不在她的身上,像从她的身上传移到我的身上了。这才是夫妇的真味吗?啊,太惨酷了!太不人道了!她这样的痛苦,像被我们三头野兽,分割她的肉。我何能忍心地坐视?我何能加入野兽之群?她满面流着热汗,像被放在沸水里浸过似的,我时时为她拭去,但愈拭愈多,她的全身体中所含的水分将一起从毛孔里流尽了。我惘惘然抬起头来一看,沈妈发出鼻管淤塞的声音,并且在流泪。

“你们不要慌,头生儿子总是这样的!”梅女士说。

“是呀,我的女儿也是这样的。……”沈妈挥去眼泪,凑上了一声。我听了呼出一口气,觉得清醒一点了。

房间里灯光晶亮如同白天一样,什么时候夜的?什么时候亮的电灯?我都记不得了。时间将近七点钟了,孩子还不出世。我的妇人老是这样的苦难着,我自己帮忙看护,也觉得精疲力尽了。沈妈低声对我说:“大少爷,这样子不大好,去买长锭冥洋化给催生的,(大约是鬼)就会好了。”

“这无须的!”我回答了,沈妈眼望梅女士,梅女士一声不发。

“大少爷,你莫要过分不相信,我的女儿当初也是这样,后来经我的女婿到灶君老爷那边求了,然后快生快养的。”沈妈在说的时候,梅女士皱着眉儿望她,像在讨厌她;我立刻止住她说:“你不要多讲了,这些事,上海地方都没有的。”

她叹了口气,默不接下,她的神色之间,似乎主人不能用她的良策,有虽忠无益的慨叹。

室中充满了沉闷的空气,使各人都不得自然的吸息。

的确各人都满怀着各各的心事,大家都难宣说。尤其我的妇人掌握的蛮力格外增高了,这种蛮力里显然有她从心底逃出的痛苦,她的手足像密密的被捆缚了;她虽然具有十分的蛮力,恐也无济于事。若是再延长下去,无论她是Sam-son(参孙)的化身,怕也支持不了的。沉妈又看不惯了,她对我说:“少奶奶太苦了,……我活了四十五岁,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难产……怕要见怪事了……大少爷,还是去化些长锭冥洋来消解一下罢!”

在忙的当儿烦些甚么?——我想这样说,还没吐露,她又对我说:“我来的时候,太太千叮万嘱的教你们小心谨慎!……万一失慎了,我回去怎样见太太的面呢?”

“好的,你去买来就在下面化去算了。”我为了省掉一番麻烦,便率性教她去办理。她离了床下楼,我又把我的妇人的左手握住。可笑!这时若有一个不知道我的妇人生产的人闯进来一看,谁都要疑我和梅女士在谋杀我的妇人。……梅女士问我:“这个妈妈初从乡下出来的吗?”

“是的,她是我的老家里的佣人;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妇人快要生产了,特地派她出来照管。”

“难怪她这么的热心!”

“这真没法可理喻的。”

“D太太年纪轻,骨骼小,孩子又是足月,又是头生免不了这么情形的。”

“……”

沈妈上楼来,照旧蹲在床角里,我把我妇人的左手交代给她。我的妇人忽然气喘地向梅女士说:

“密司梅,……我的命怕保不住了,这种苦痛谁还忍得住呢!……只要保牢小孩子,我甚么都可……”

“D太太,你放心,你安静好了,这还算不得凶险呢。”梅女士回答了,那个沈妈瞅她一眼,似乎瞧不起她嫌她本领不够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祖宗大人,保佑我们的少奶奶快生快养!”

这是什么话呢,像我小时候在邻近死人之家听得的咒语;我怀疑自己走进不可知的王国了。我的妇人的痛阵愈加利害了,她几次眼望着我,像负伤了的孩子望乳母一样的凄怆;她带着忍无可忍的神情,紧紧的拉住我的手说:

“怕就是长别的时候了,……这会的难关不能错过了,……累你这样的疲乏,我怎能对得住你呢?”

“不,……不,不要紧的,……你安心!”

“我死了,在我一点没有悔恨,……小孩子能够保全已是莫大的幸事!……只要你将来娶得一个比我百倍贤明的夫人。……”她说不下去了,痛阵到来,她的面上的热汗和眼泪混在一起的了。

“不,……不,有梅女士……她会”她没有气力来听我的话了,我的心里急得无可再急,实在也没有适当的话回答她,可以给她一个安慰的。

“催生的客人们,你不要作梗,银子锡箔已送给你们了。”沈妈真见鬼人吗?她为甚么说这可怕的话。

事情糟了,我的妇人总不免一死,还有甚么方法呢?

我心里这样想。我气闷到极点了,不由得也流下了几行眼泪,但我的心地上霎时又换上别的花样——死了要弄一笔钱来料理身后,……去进行合我胃口的女人,……从此没有家室的拘束了,……去邀游四海,……做出一首极好的悼亡诗来,……Dante GRossetti(DG罗塞蒂)的妇人也是产死的,……“D先生照这种情形看来,非用手术不可了!”梅女士对我这样说,把我奔放的胡思乱想的泉水遏断了。

“那么请密司梅用手术罢!”

“D太太的体气还算好,然而有时不免要晕去的!”

“这不庸管它,照密司梅的主意做去好了。”

那时我的预感中,以为我的妇人必不能幸免于一死了。让梅女士去把活人当做死人医罢,率性弄它爽爽气的死去罢,她的生命中有限的力,再没有继续的可能了。我们畀了她使她变换位置横截的睡着;梅女士下了床,拿出手术的用具,我上床去和沈妈看管她的左右两手。梅女士耀动着杀人的利器了,我不敢伸长颈儿去看,只听得梅女士用力气的喘声,大约已开刀了!我的妇人她要呼喊出的声音一起放散在肢体中,全没有喊出;我更不敢看垂死的一刹那,回转头来向那床角里,默咒着:“生、死、……死、生,快快解决!”

“来了,来了,……恭喜D先生,是男孩子,……时辰正十一点钟。”梅女士说。

“啊,谢天谢地,我们住在家乡的太太,听得了何等快活呀!”沈妈说。

梅女士吩咐我们下床,一同扶着我的妇人复归原位。

我疲乏极了,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大约我的灵魂已飞向天外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横靠到遥对我的妇人一张床上,两眼睁不开来,耳朵里隆隆地响着,头脑中像有一盘烧热的白银齿轮在不绝的旋转。约略听得小孩子的哭声,我想妇人死了,孩子还活着甚么?非杀死他不可,杀死孩子,是何等悲壮痛快的事呀,比Jephtheh(耶弗他)把他的女儿献祭还要悲壮痛快呀!……啊,啊,我的妇人死了!她真死了,我们同居了还不满一年,在这贫困生活的一年中,她陪了我受尽无辜的灾难。粗衣淡饭是不消说,她所有的私蓄都被我挥霍去了,她所有的衣物都被我典质去了,她的丰满的肌肤为了我一天一天的消瘦,她的活泼的神采为了我一天一天的暗淡,她这么委屈地体凉我,这么深深地热爱我。到今天我才认识她,我才想始终不变的爱她,可惜来不及了,太晚了。满身积着罪过的污垢的我,今后怎样好呢?做悼亡诗吗?做忏悔录吗?只能骗骗人家,总骗不过自己的妇人,啊,后死者……“D先生,……D先生,”梅女士喊我,我从昏迷中惊觉,“D先生你安睡好了,一切都已舒齐了,我明天再来。”她说了转身下楼,沈妈替她提了小皮箱尾随下去。

我的神志还没清醒,像梦游病患者似的追下去送她;那时天井里大雨倾盆而下,一种恐怖的情形,正像洪水汜滥的预兆。我木然站在客室的门口,砰的一声,——像恶梦中的霹雳——沈妈把大门合上了进来,她对我说:“大少爷,时候交过半夜了,你去睡罢!”

我打了一个寒噤,病酒一般的昏迷已醒去了大半。于是蹒跚地上楼,房间里像平日一样的砛绝无声,我的妇人生产的大事也像梦一般醒过来,毫没有痕迹吗?她们什么时候弄得干净的?我一点不记得。我走近我的妇人的一张床前,她正怠倦地酣睡着;她的身旁包裹了的赤红的小孩子也睡得非常安稳。那些低微的呼吸中,告诉我大人也无恙小孩也无恙。我顿时觉得失望了,一切计划都失败了;做悼亡诗呀,谋续娶呀,还有什么呀,一切都不会降临了。我仰天一想:除非把她们弄死,……我再看她们,她们像死一样的幽默着;把损害给她们,她们也没有能力来复仇了。我审慎了一回,忽然把自己的脸连接批了数下,觉得自己的用心太没有理由了,太对不住她了。我再审慎一回,前后一想,莫名其妙的自己落下了一场眼泪。

窗外的雨点簌簌地响着,一种空漠而萧瑟的气韵包围我,使我感到异样的幽凉。我勉强忍住了流不尽的眼泪,到遥对我的妇人的一张床上,想整理了书籍睡下。把那本反合的《AMIEL"S JOURNAL》拿起来一看,正翻在第一百零八页。这里有一段关于眼泪的说述,他的大意说:

“……凡人所不能说的也不欲说的,凡人拒绝向着自己忏悔的,——即种种错杂的愿望,秘密的烦脑,抑压了的悲叹,窒息了的愁闷,无声的悔恨,自以为是的情绪,隐忍的痛苦,迷信的恐怖,暧昧的苦恼,不安的预感,不会实现的梦想,给予理想上的负伤,不满意的懊恼,徒然的希望,从穴窟的顶上无声地落下的水滴一般的在心的一隅徐徐溜下难以检认的隐微的患病,——凡此内面生命之神秘的运动,告终于动情的一瞬间;这动情自己凝集拢来宿在毛睫间而成眼泪。”我看了这些话,我的眼泪重又流下了。

在歧路上徘徊,一切不得解决的问题,都溶解于这盐分与水分合成的眼泪中了。啊,AMIEL先生!AMKEL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