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给你的信,瑞?”L君刚从内室出来,左手拿着一顶草帽,右手搭纽他腰间的纽儿,开头问他的夫人这样说。
L夫人坐在靠窗的书桌的正面,只管看信,没有回答他,但支吾了一声。于是他随便把草帽往头上一戴,与头部成了入字形,就此弯转身来,将腕臂支撑住她坐的椅靠,低倒头,下颔搁在夫人的肩上,他把夫人手里的信,一句一句的念下:
“……瑞儿,你嫁后只回来了一次,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你也时常想到你的母亲吗?母亲是孤零零的一个,自从你嫁了之后,更是无依无靠的了。这么的冷静生活,怎得过去呢?瑞儿,你是晓得的,我一到了夏天,饭也不能多吃,加上心焦气辣,我便要病了!无论如何,在这暑期中,你要回来一次。前次你来信说:你夫妇俩都不空闲;瑞儿,你不妨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我,我在望着呢……”
“你母亲来的信,老是这样说的!”L君读到这里,夹了一句话,便整整衣冠,一望壁上的时计说:
“时间到了,今晚恐怕不能回来,瑞!”他告别了他的夫人。
“你看事做事罢!”L夫人抛了信,送他出门后,键住了门。
L夫人口安的伸了一次腰,褰上窗帷,开了电灯,还坐到原位;她把桌上的二幅信笺排好,平铺了一下,又从头至尾细细地读了一遍,再是一个一个字的相了好久。觉得在母亲言外,有好多思索的资料。
忽然,她抬起头来,屈着指儿暗算:
“有数的几位,代替我母亲写信;他们的笔迹,我总是一望而知,毋须一认再认。”她这样想;又沉注着信上,一个一个字的认了一遍。
“可是这回的信是谁写的?我猜不到这个人了!”她想不出来,只是东望望西望望的没趣。她握住了拳,增高勇气一般的,认真地注视信上;一忽儿像梦中呓语一般说:“唉……唉!瑞字角上的山字,是斜写的;瑞字角上的山字,是写得斜的。……可怕!可怕!……谁写的,究竟是谁?”这时她全身的血脉一直流到眼儿里;她的眼儿花了。静歇着闭住眼儿。
不多时候,她擦擦眼儿,拿了信到楼上的房间里去。
特地从箱里取出一个封护严密的小包;她一层层的拆开,这里是一捆旧信;她抽出五六封,一张一张的摊在桌子上;于是把她母亲的来信也并上去,站在旁边,不住的作比较的观察。
灯光映耀她的脸儿,一层红一层白,时时转变花样;她只是双手捧住下颔,眼光直注到信札上;口里嘶嘶地响着。像有多少惊惶的事情,在纸面上辉耀。
各封的信上,最显著的是上面都写着“瑞姐”,下面都写着“秦舟”;其他一行一行里疏密斜正是不等的。
她委曲地伏在桌上,似乎考验论理学的三段法;指着每一个“瑞字”便忖道:“瑞字角上的山字都是斜写的,一个证据。”她又找出“冷静生活,……心焦气辣,……病,无论如何,……望,”等等的几个字来,比了一下,忖道:
“笔迹有点相像,二个证据。但是他的字划是很瘦秀的,这信的字划是很粗肥的。又是一个疑问。”她想了许多,重复看了几遍,才收起这些信件;挑出母亲的来信,把其余的郑重地藏到箱里。
她坐在一张床上,将二个枕子叠到被上,便横靠下去;一次长时间的呼吸之后,一重一重的思潮更奔腾而至了。
“我的猜度是失败了,我想决不是他写的;我母亲也决不会教他写的。况且他,……他是死了的呀。
”二年以前,我和L还没成婚;我在此地读书,与L的来往不过兼点亲戚和师生之谊。这时我和他有三年不见了,他在日本读书,也没有信息;忽然,——二年以前——L得到从日本东京的病院里来的一个电报,说他是死了。
“明明我亲见这一纸的电报。L和他是同学,又是很知己的,至少也晓得我们事情中的一部分。我也没有把悲哀放在表面上;只是心里明白罢。
”在他没有到日本的以前,他也劝我以后不要旧事重提;并且他托L安慰我,甚至他要成全我和L的前途。
“二个人活在世界上,不怕不成,我情愿等待着,等到老我也不懊悔的。偏偏他死了,我对不起他,他死后我的成见逐渐逐渐的打消了;固然我和L已成事实;我又对不起他,我们成了事实后也不很想念他了。”
她想到这里,眼泪一点点的落下;她伏在枕上靠着枕子的面庞,被眼泪浸湿了;她还不住的想下去:
“现在的境遇,几乎把以前的我转变了,不但是对他,对我可爱的抚育我的母亲,也冷淡了;不知为了什么?
”究竟我和他是从小要好的:不消说是小时候一同玩的地方,一同说话的时候,常常到我的梦里,就是后来我们玩的时间说话的时间少了,也是常常在梦中补足了的。
“奇怪,自从他死后,我不大梦到那些事;只是他在日本病院里死时的惨酷,倒也梦见的。夜间的梦,也不能保留得久远;到了白天干日常生活的一切时,那梦也忘记了。
”我现在的处境,正像白天里,干些干燥的日常生活一样。以前是一个梦,回头来一想我宁愿在梦里过去。
“他的母亲死后,我的母亲本来和他是表姊妹,很爱他的;他也当我的母就是他的。我没有兄弟,我们俩都和兄弟一样。但是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人家说了他许多的坏话,我的母亲便不相信他了。如今我偶尔回到家乡,要听他死后的情形,一个人也没有谈起;我要开口问母亲,母亲是不欢喜的,更教我去问谁呢?”
“我定要回去,不回去不成;我要打听他死后的消息,他的遗骸运回到家乡没有,如果他葬在家乡,我要到他坟上去走一回;也许可以给他在地下的一个安慰。如果没有运回来,那更可怜了。一个活泼泼的年青人,孤伶伶地葬身在异国。……”
这时室内的空气,好像止歇住了;时计点点笃笃的声音,却比平时增高了数倍,直敲到她的心儿上,使她再不忍想下去了。只是心悸和时计声一唱一和,惊动了这沉默的长夜。
她有意无意的撑起身来,摸出一方手帕,抹去了脸上的一重泪渍,乌黑的瞳子,望见了对面的许多什器,好像一个个的在责备她;她解去了外衣,熄了灯,暗地里望生之乐园——梦境——中走去;这时候床前的一道月光,很殷勤地跑了来做她前程的引导。
二
有一天的晚饭后,L君坐在书室里,燃上一枝纸烟,举起腕间的手表一望,还没到办事的时间,他静待着。
L夫人收拾好食具之后,就L君旁边的一张藤椅上,猛重的坐下;发了一口叹声。
“这几天我看你有点不称心罢!瑞!”
“是的,我很想回到家乡去一次;我很替母亲担忧。”
“那何必呢,母亲总是这样的。”
“不,我定要回去一次,或者与你同去。”
“那么等到我暑期学校功课完结了后去罢。”
“我等不到那时候,我想便要回去。”
“啊,你难道还是小时候吗?想到母亲,便要母亲在你眼前。”
“正为此,小时候想母亲,大了忘记母亲是不好的。”
“……我呢?”
“我打算好了,你吃饭暂时跑到学校里去吃,夜间,你可找一个知己的朋友,到这里来伴你。”
“你要走,我也不能阻止的,让我还想想看罢。”
L君办事的时间到了,匆忙地出门;L夫人靠近壁间,翻开日历一看;“今天十六日,从这里到上海,上海到家乡,四天的路程;至多二十一日可以到家里了。”她这样想,忍不住起了一种无名的兴奋;无意之间,把二十一日那天的日历,折了一只角。
车站的电灯光中,人众的踉跄渐渐地安静了。汽笛“口求”的一声,站役一挥他的小旗子,庞然乌黑的火车就蠕动他的蛇足而游行了。L君立在月台上,高举他的草帽,向车窗里露出半身的夫人说:
“早一点回来,路上小心些呢!”她望不见了,扭转身来,整理了所带的东西。坐定后,靠窗一望,才觉得车子在黑夜里肆其阔步。她又望望车中有的与同伴闲谈,有的和她一样是孤单单的,东张西望;她于是从荷包里抽出了一本新小说来翻看。
第二天,她醒过来一望,在她的前面隔着五六个座位,有人对她挥手;她站起来,认真一看,是她五年前的女同学N女士。她想到那边去与N女士同坐,把东西搬了过去,N女士帮助她弄好,二个人便同坐。
“N姊,你也回去吗?我正苦寂寞呢!”
“我不是回去,我到南京去听讲,你是回去吗?”
“是的,唉,我们多时不见了!我听得你在女高师要毕业了。”
“真是说来惭愧,这回名义上是毕业了。”
“那么何以不回去呢?”
“我想在南京听讲完结后,便回家去。”
“你真用功,像我这样的人,是废物了。”
“那里说,你是一个贤惠的主妇呢!”
“别调我罢,N姊!这回听说你们到日本去过的吗?”
“是去过的。”
“那么请你讲些日本的风俗,给我听听呀!”
“我们去的时间很短促,也没有什么可讲。”
“那边我们K省的同乡很多吗?”
“总算不少,有二百多人;说起了同乡,那时我们K省同乡会,因为在文科大学里读书的一位同乡死了,开追悼会;听说他死后把尸体烧掉了!”
“啧啧啧!”L夫人突然显出一种意外的恐怖,舌子舐在上颚,发出这么的声音。
“口哀,在日本算不得什么稀奇!日本人死了,都是这样的。”
远远里听得嘈杂的人声,说是转车的地方到了。都会的风,吹断了L夫人未完成的惊惶;她们和坐众一样的匆匆地下车去了。
……又过了一天的晚上,L夫人孤闷地坐在沪宁线的车子里。她想起N女士对她讲的,文科大学烧尸的事情。
“这怕是秦舟罢!……”
“不是,他是一年前死的;不过至少他死后也是这样办了的。……惨酷!”
她阖拢了眼儿,这样想,时时震颤她头部;没有睡觉的坐客,都注目她,以为她是着寒了,很替她担忧。她却还是不断的想:“一个活泼而有为的少年,把他烧成灰,可怕啊!可怕啊!若是这样,我还想上他的墓地,怕是徒然的了。”
她睁开眼儿,向车窗一望;一片黑漆的大地,重重的包围窗子。车中人好像埋在地底,蚯蚓似的乱攒。
“我啊!我啊!恨不向窗外一跳,扑在黑漆的大地上,雨打也好!风吹也好!吹到吹到……混合成一团。”
“像他那样的人,可以这样子烧掉了;没有一点形迹留在这世界上。那么我还混在这里干什么?请教干什么?要我自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