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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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人之间(1)

上海边小小的一个市镇,大约有二三百家的人口;低小的房屋接连着排成一个世字形。一所宏敞的庙宇耸在市镇的后面,最算壮人观瞻的了。十年前公家把这所庙宇改做了小学校;这乡村里镇上的人们就有了他们的“洋学堂”了。

那是一年的新秋,小学校开学了;庭前四五株木犀,黄金般的发了花,周围充满了香雾,天气还是很热,七八个孩子在那边玩笑。他们围住了一个胸膛上带红肚兜的孩子发笑着。

“吴明,你今天为什么带这红的肚兜呢?那是女孩儿带的罢。”一个孩子问他。

“可不是么!我的妈妈说:那边外国人造了一座高塔。……”吴明说了指点东北的方向;他们一望真有个塔尖挺在云霄里。

妈妈说:“要有关碍的,所以带这红肚兜避去灾难。”吴明接着说了。

“有什么关碍呢?”站在旁边一个孩子问他。

“要死的!”吴明振起了勇气,点一点头说。

“王彦,你回去教你母亲也做一个带带。”他们对着刚才发问的那个孩子,同声的鄙夷地说。王彦低倒头没有回话,只把他的指头咬在嘴巴里。

都会的文明闯进这小市镇来了。离市镇不远,新造了一所海底电线局,一座高塔就在这里。这种神工鬼斧的建筑,忽然飞到这荒僻的市镇来;不要说村里的人们,就是市民也大惊小怪,早有许多谣言传播的了。王彦听了吴明的话,怀着一层稀薄的恐怖;回到家里告诉了他母亲。第二天他上学,便也带了一个红的肚兜,羞涩地跨进了校门。几个孩子正在庭前指天画地的讲话。

“啊,真的王彦也带了红肚兜了!”吴明拍着一双小手,提高了声音喊了;别的孩子们一齐都注目王彦,他只闷声不发地站在旁边。

吴明向着孩子们把嘴巴崛了一崛,又做了一个眼角;他们一个个的跑到王彦的前面,将他带的红肚兜扯了一下;他愤愤地说道:“别胡闹罢!”

“油瓶!谁同你胡闹呢。”他们同声的骂他,他又没有话了。

(注:寡妇再嫁时,带前夫所生的儿子到后夫家去,就叫做油瓶。)静默了一回,吴明钉了他一眼;装做正经地向着孩子们说:“我们唱歌罢,……一……二……三。”吴明又做手势。

“油瓶碎!”孩子们趾高气扬地应了吴明的记号喊了;这样喊了四五次,王彦低倒头知道是说他,虽然暗里恨吴明,但是不敢放在面上。

“有一个孩子,他有两位爹爹;呀!呀!呀!”吴明抬起头向天喊了,又把他自己眼儿掩住。

“呀!呀!呀!两位爹爹。”孩子们又同声唱了,向着王彦做摊眼皮;王彦还是低倒头忍耐着。

“王彦的爹是吃耶稣教的。”一个孩子突然提出来告诉吴明这样说。

“呸!耶稣教里的人捉了小孩子,杀掉了煎药的。”吴明咬住齿儿慌张地说了;孩子们听了都有点抖颤。

“这还了得!王彦的爹爹也杀小孩子吗?”一个孩子问道。

“那会不杀呢,王彦的爹爹早晚要给官捉去哩!那时王彦也要给官杀掉了。”吴明偷看着王彦,故意这样说;王彦忍不住了,便号啕大哭,走出校门一路回去。吴明和孩子们望着他,还拾起小的瓦砾掷他。

过了一星期逢到作文课了,王彦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作文簿来;没有誊写的几页上,都涂着“油瓶”二个字。他认了笔迹料定是吴明写的;一肚子的怨气,把他小小的心核涨了起来;脸儿飞红了。他想告诉先生。先生把题目写出了,在课桌的周转踱来踱去,他的眼儿,便跟着先生的方向也来来去去个不住;他想站起来告诉,但是他的一双足沉重地好像有谁拌住他;他打量了一回,觉得告诉了后,吴明总是同伴多,便要报复的,反而不合算;一鼓勇气终于打消了。时间终了,先生在教坛上数卷子呢。

“王彦,你的卷子为什么不缴来?”先生问他说,他立刻想把真情告诉出来;但是吴明和别的孩子们都望着他喃喃地私语;他的脸儿红涨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吗?你这不用功的孩子!”先生又对他说。他心儿上勃勃地跳着,不由滚下了几点眼泪;吴明更得意的望着他又对同伴做眼角。

“下次不能这样了,这回恕你,快去用功罢!”先生看他可怜泪人儿似的,宽恕了他。铃声响了,先生退出教室;他才举起右手用衣袖拭他的眼泪;益发忍不住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几乎要伏在地上了。吴明和他的同伴早已逃到休息室去。

有一天清早,吴明和两三个孩子到学校里,先生还没有到;教员室紧锁着两扇黑漆的门。吴明颠起足根,撑在玻璃窗上探了一探;别个孩子在门上推了一推。

“啊,今天有数学的。”推门的孩子惊惶地说了。

“我还是算不出来,最讨厌是李先生的数学课。”吴明接着说了,独自走到教室里,在教坛上寻到半枝粉笔,又回到教员室的门前,他用了粉笔在黑漆的门上写了“李先生吃粪”五个字。

“我们去罢,大家不要说穿。”吴明拉了同伴说了几遍。便一同走出校门去了。

过了一歇,吴明又同几个孩子到校里;王彦一个人靠在教室的走廊里。他们在庭前拾了些碗片,在那里括木犀树的皮儿;忽然听得皮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来了;他们吃了一惊,把碗片望衣袋里一塞。

“李先生来了!”吴明低低的说,果然李先生经过了走廊,沿着教室前的阶石,向教员室去了。

“你们都进到这里来,我有话问你们。”李先生回到庭前,向孩子们说了;孩子们跟他到教员室的前面。

“这是谁写的?”李先生指着门上几个白字盘问他们。

“我们不知道。”孩子们同声回答了,李先生睁出猛狠狠的眼睛,望着他们一个一个。

“今天最先到的是谁?”李先生又问道。

“我来的时候,王彦已到了。”吴明这样说,别的孩子也一个个的照样说了。王彦知道祸根迁到自己的身上了,在抖颤着,一声也没回答。

“是你写的罢!”李先生向王彦点点头说。

“不……不是我……写的。”王彦连舌子都颤了,勉强回答;别的孩子们都发笑着。李先生从怀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锁,拉着王彦推了进去。王彦面色青灰,毫无气力的站在先生的旁边。李先生拿了戒尺,把他的左手打了十板,又把他的右手打了十板。吴明和别的孩子都在玻璃窗外偷望着;吴明尤其显出得意的神气来。

王彦回到家里,好像患了重病,肢体不由得痉挛起来;他想到学校里的先生同学们,好像都是些夜叉,张开着嘴巴简直要把他吞下。父亲教他上学时,他扭紧了身子比寻死还要害怕了。后来他将一切的情由,告诉了他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糖果的小贩,现下发了些小财;社会上因他操业低贱,所以都要欺侮他的。他早已信了基督教。此刻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便和一位牧师商量了一下;把王彦送到上海教会办的一个学校去读书了。

不久,吴明也转到城里的县立高等小学校去了。

下吴明在上海英国人的一个公会里,当文牍员半年多了。这里正文牍长是英国人,副文牍长是吴明的中学校的老同学;所以办事也很称心。近来吴明的老同学,英国人很信用他,不久就要升迁到别处去办事了。他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正文牍长说过,将吴明的位置维持下去。

一天的下午,吴明听得新任的副文牍长到会了;吴明便整了衣冠,到办公室去见他。推进门去一看时,他原是十年前小学校里的同学王彦。吴明立刻想退出来,但是已跨了进去,只得不安地向他行了一礼。

“啊,密司忒吴!你在这里办事,那很好,我们不会寂寞了。”王彦态度从容,又穿了新的洋服,俨然英国绅士式的气度了。他握住吴明的手,这样亲昵地说。

“密司忒王,以后总得你指教才是!”吴明审慎了许久,回答了这句话;脸儿微微的红涨了,心里刺刺似的不好意思。

“那里的话!我们是老同学。”王彦更亲切的说,可是吴明总觉得他的话虽是温柔,而带着许多锋芒似的;益发不安了。以后他们俩谈了些别的话,各归办事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