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滕固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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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二人之间(2)

办了两个多月时,吴明觉得王彦虽是对他亲昵而和善;他自己当着王彦的面,总像一个死了的河豚,找不出应酬的话来敷衍“他并不恨他,也并不感激他;只是对着他,心里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韵,把自己的感官都失掉了。

一个晚上,他在寝室里正是纳闷;王彦推进门来,拿着他白天里所拟的一张公文稿,对他说:“密司忒吴!你这里用的一个Cost(花费)差了;应该用Expense(用度)的。这二个字好像同意义的,其实也有分别的呢!你以为怎样?”

“那我重复看一遍后再说。”

“请你改正后,我便交给正文牍长去。”王彦说着去了。他将所拟的公文稿读了几遍,并没什么坏。他虽是晓得王彦是教会学校里出身的,英文比他强,就想照他的话改正;但是他又读了几遍,也觉得没有什么重大的关系:

这些小地方他还用心,未免有意吹毛求疵。就算差了,宁使差去;他心里不愿意王彦来指出他的差处,更不愿意照王彦的话改去;于是他仍然把原稿交给了王彦。

王彦得到这张原稿后,又读了一遍那一个Cost没有改正;他想自己看差了,再读过一遍,总觉得不很妥当;就此交给正文牍长未免有点不郑重;他想大约吴明还没看出差处,没有改的;终于他把这个字改正,又为吴明重誊过一遍,交给正文牍长去了。

过了几天吴明患了热病,王彦时时去望他;最后王彦劝他进医院,他不信任王彦的话依旧耐着病体去办事。王彦又劝他休息,他更恨了!以为王彦或者因他的病而故意教他荒废职业;乘此可以告诉正文牍长吴明不忠于职务的话;但病一天重一天了,办事都勉强不来。王彦看他可怜,终于为了他雇了一辆马车,送他到王彦的朋友任院长的一个医院里。他心里果然不愿意去,但也没法;临去的时候他还托王彦,提出他所管一部分公文,每天教人送到医院去。

王彦看他这样热心职务,病里还要办事情,更是同情了。每天所有的事情,王彦抽出时间代他办完结了,不使人拿去扰他的病体。他进医院有一星期了。一天王彦去看他;王彦推进病室,看他那般枯憔的神气,料不会立刻起床;暗暗地为他忧虑。

“密司忒王!我请你把我所管的公文教仆人送来;你为甚不应许呢?”吴明天头便问。

“啊!你须静养,不必挂念职务上的事情;你名下所办的事,我已为你代办了;你安心静养罢。”

“不,我自己要办的;无论如何你教人送来才是。”

“何必呢!密司忒吴,我还有空闲的时间,为你办了可不是一样的吗?你尽管放心罢。”

“我所办的事总须自己经手的;所以你要应许我呢!”

他似乎更坚决了。王彦以为他的性情固执,百般的婉劝他也不中用,后来胡乱应许了,便辞了回去。

吴明很不自然的射出一线愤郁的眼光,送了王彦出去;他益痛恨王彦,以为王彦有意骗他;恐怕把他的公事搁起了,纵或为他代干,免不得要故意弄差些,正文牍长因此把他的职务辞掉了!他靠在病床上,两眼看着雪白的帐子;愈想愈难受,好像有数十支针,密密的刺在他的心窠里。他恨不得立刻到办公室,把几天的公事去办好;即使王彦为他代办了,他也恨不得立刻去审查一下。这样想去,他埋在被窝里的半身,转侧地乱翻,几乎把一架铁床要扭倒了。

静了一回,他又想到前次为了Cost与Expense一个字,没有改正交去的,如今正文牍长也没有话。这是显然王彦处处怀着鬼胎似的寻他的短处。他更想到王彦位置比他高,薪俸比他厚,觉得自己在别人家的指导之下,不由得悲感重重的压在他的胸上;呼吸万分的急促了。

“吴先生,请你尝药!”一个看护妇拿了一瓶药水,推进门来站在他的床前说。

“什么药?”他吞吐地说。

“这是昨天院长给你诊过后,照他方纸上配的药。”看护妇站在桌子的旁边,一头斟出药水一头说。

“你尝呢,吴先生!”看护妇端了杯子给他。

“我不要尝这种药。”他摇摇手说。

“那么你要尝什么药?”

“什么都不要。”

“吴先生那是不行的,你尝过这些药,你的病就会好呢!”

“不但不会好,我尝了这种药要死的!”他说到此地,看护妇暗里发笑,以为他神经昏乱,便把药杯放在桌上开门去了。

吴明伸出手来,拿了药看了一下;又望桌上一顿。他自言自语地说:“院长的药这决不是好东西!我不要尝,我什么都明白的。院长和王彦是朋友,所以王彦要教我到这里来;哼!真料不到王彦这个人,他要杀我!他一定和院长商量过,用猛烈的药来杀我。用这样法子来杀我,他不会有罪名了;他多么厉害!我决不会中他的毒计。”

他愈想愈奇了,此后看护妇端上来的牛乳,牛肉,水果等类,也不敢尝了;无论一点小东西,好像都藏有杀人的能力。意外的恐怖,包围着他,他的病不见得好,住在这个医院更不安了。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朋友,转了别的一个医院,他才稍稍称心了。

不久吴明的病好了,仍然到公会里办事;他差不多有一个月不到会了,一切的事情,都是王彦为他代理。这一个月的俸给,王彦仍旧送了给他;他把这笔款项分偿医院去,先前的医院因为是王彦介绍的,院长免了他的费,仍把这些费用送还了他。

近来他的病虽是好了,可是神经还不很清楚,办事往往有差误的地方;王彦总是帮助他,他总不愿意王彦的帮助。有一天他失去了一张一千元的银行汇票;他记得没有交给会计部;在办事室中找了一下,又在寝室中找了一下;无论如何小的地方也找过,终没有得到。又问了会计部,也说没有交来;他更加着急了,办事室与寝室中,把一切东西都翻倒了,仍然不见。过了二天,毫无影迹;王彦听得这个消息,到他的寝室去望他;他正是坐在床口上呜咽地啜泣。

“密司忒吴!你不要这样,慢慢地总会寻到的。”王彦安慰他说。

“这还了得,明天就交付的。”

“你还仔细寻一下才是!”

“我什么地方也翻过了!”他更哭得厉害了。

“不妨事的,明天我到正文牍长处为你担保;你寻得后交出,寻不出来再想法子;此刻虽是着急也没有用的。”吴明默不发声,只是哭泣;王彦又譬解了一番。

第二天到了,他也不请王彦去担保;恐怕王彦在正文牍长前说了坏话,反把这事弄糟。他没有法子了,便独自去告诉了正文牍长。正文牍长是一位板方的外国人,听得他的话便不信任地;说他不细心,定要他赔偿,否则也要削去他的职务;他百般的请求,他终于不应许他;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才退了出来。

他气闷闷地回到寝室,想到那两个条件。那有一千元去赔偿,他想只好休了职务罢。这时王彦从正文牍长处也听得了,忙的赶到吴明的寝室,他正在整理他的行李。

“密司忒吴,我对你说我可以担保的!你一个人去说,那便糟了。”王彦真诚地对他说。

“事情横竖到这样田地了,我不愿人家担保。”

“但是还有挽回的可能!我这里尚有一千元,可以借给你;你去赔偿罢!我这笔款你将来余裕后还我也好。”

王彦说了,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递给他。

“不必!不必!这笔款你自己收好罢;我本来不愿在此地办事,我决计不要你帮助。”他摇摇手也不接受他的钞票,一口拒绝了他;王彦以为他的脾气古怪,也就罢了。

过了一天,吴明的东西都搬出了;只有一辆黄包车等着吴明坐上,王彦一路送出吴明,顺便问他:

“密司忒吴,那么你前途有了事情吗?”

“没有地方去,只好饿死!”他像带着讥讽的神气说。

“这样我可以介绍你到工部局去办事,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去,并且不愿意你来介绍我;我情愿饿死的。其实你不必亲近我顾恤我;我不欢喜你的亲近,你的顾恤!你尽量的报复,我是早已预备你报复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密司忒吴!你对我有甚么仇怨吗?

以前的一切我都忘了。”

“我还没忘记,你怎会忘却的?不必说了,再见罢!”

到了大门的阶段前了,吴明坚决地说后,坐上黄包车去了。

王彦怅惘地望他的车,出了甬道,便也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室中。他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儿,用全副的精神,想去解释这场疑剧:但他总想不出什么来,只隐隐地觉得有一层不透明的物体,介在他们二人之间。

十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初稿于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