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蜂房,各种普通而又平凡的人都像蜜蜂一样,把自己的蜜——生活的知识和思想,送到蜂房里来,他们尽其所能,慷慨大度地丰富着我的灵魂。当然,这其中不乏有些既肮脏又苦涩的东西,但我认为:只要是知识,就是蜜。
“好事情”离开以后,我和彼得大伯很要好。他的外貌很像外祖父,也是那么干瘦,只是身材比外祖父更矮,块头比外祖父更小,他就像一个小孩故意扮成老头。他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一个筛子;皱纹中间,两只眼白发黄的小眼睛,就像笼子里的黄雀似的骨碌碌乱转。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满口的俏皮话儿;他说话时的声音“嗡嗡”作响,听起来似乎很亲切,不过我总认为,他是在嘲笑所有的人。
“最初那几年,伯爵夫人——可爱的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吩咐我说:‘你去当铁匠吧!’过了一些时候,她又吩咐我:‘你去给园丁当助手吧!’反正把一个笨手笨脚的庄稼汉安排到哪里都不合适!后来她又说:‘彼得呀,你去捕鱼吧!’对我来说,干什么都一样,于是我就干起捕鱼的行当来了。可是我刚刚爱上了这个行当,就又和鱼儿分手了——她派我到城里去赶马车,收租子。好吧,赶马车就赶马车吧,不干这,还能干啥?后来,伯爵夫人还没来得及让我再改行,农奴就解放了,我身边只剩下这匹白马,现在,这匹马就成了我的伯爵夫人。”
那是一匹老马,浑身脏兮兮的,使它变成了一匹杂色马。彼得大伯对这匹马特别看重,从来不打它,亲切地管它叫做塔尼卡。
有一次,外祖父对他说:
“你干吗用基督教的名字称呼牲口?”
“绝对不是,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绝对不是,尊敬的先生!基督教里没有塔尼卡这样的名字,只有塔季扬娜!”
彼得大伯也认识字,圣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常常跟外祖父争论,圣徒当中哪一位更神圣。他们对古代的那些触犯教规者痛加训斥,把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坏,特别是那个想篡夺王位的逆子阿沙龙,更加受到他们严厉的批评。
彼得大伯非常爱干净。他从院子里走过时,总是用脚把碎石块、碎瓦片、碎骨头踢到一边去,一边踢,一边骂:
“没用的废物,就知道绊人!”
他很爱说话,相貌看上去也很和善,不过有时他的眼睛也充满着血丝,变得浑浊不清,像死人一样滞然不动。每逢这种时候,他往往坐在昏暗的角落里,身体缩成一团,就像他的哑巴侄子一样闷闷不乐,一语不发。
“彼得大伯,你这是怎么啦?”
“一边去!”他闷声闷气地说,口气特别严厉。
我们的街上新搬来一位脑门上长着个大肉瘤的地主老爷,他有一个十分奇怪的习惯:每逢节假日,便坐在窗口,用一枝装有细铅砂的鸟枪朝狗呀、猫呀、鸡呀、乌鸦等射击,甚至还朝他看着不顺眼的行人射击。有一次,他射中了“好事情”的腰部,细铅砂末穿透了皮上衣,险些打伤了“好事情”。外祖父劝“好事情”去告状,他却把铅砂往厨房角落里一扔,说:
“不值得。”
还有一次,几粒细铅砂射中了外祖父的腿部,外祖父气得不得了,向调解法官递了状子,把街上的受害者召集起来作证人,可是,那位地主老爷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每当大街上有枪响起的时候,彼得大伯便赶忙把他那顶只有节日才戴的、退了色的宽檐便帽戴在头发花白的脑袋上,急匆匆地向大门外跑去。他两手藏在背后的长袍下面,将长袍高高地撑起来,鼓得像个鸡尾巴,大模大样地在射手窗下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我们全家人都在大门口站着,鞑靼军人从窗口露出他那发黑的面孔,探头朝外观看,在他上面是他妻子的金发脑袋,贝特林家院子里也出来一些人;只有奥夫相尼科夫上校那座死气沉沉的灰色房屋里没有走出任何人。
有时候,彼得大伯逛来逛去,却毫无结果——显然,那位猎手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射击的目标,不过他那管双筒鸟枪有时也会一连响两下:
“嘣……嘣……”
彼得大伯于是不紧不慢地走到我们跟前,得意洋洋地说:
“打在衣襟上了!”
有一次,铅砂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一边用针往外拨铅砂,一边训斥彼得大伯:
“你干吗要挑逗那个野人?当心,他会把你的眼睛打瞎的!”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彼得不屑地拉着长调说,“他算不上什么射手……”
“你干吗要纵容他?”
“我纵容他?我只不过想逗逗这位老爷罢了。”
他把拨出来的铅沙粒放在手掌上,一边仔细察看着,一边说:
“他算什么射手!原先,塔季扬·列克谢夫娜伯爵夫人雇着一个人,临时充当丈夫职务——她换丈夫就像换听差一样勤,充当此任的那个人叫马蒙特·伊里奇,是个军人。嘿,他的枪法可准啦!他呀,用真子弹打!他让傻瓜伊格纳什卡站在四十步以外,腰上系一个瓶子。那个瓶子正好悬吊在两条腿中间,伊格纳什卡叉开双腿,傻乎乎地站着。马蒙特·伊里奇举起手枪,“砰”的一声!瓶子碎了。只有一次,不知是什么虫子,咬了伊格纳什卡一口,他哆嗦了一下,子弹正好打中他的腿!叫来了医生,马上把那条腿锯掉了。完事大吉!”
“那傻子以后怎么办呢?”
“他倒没事。傻子要不要胳膊和腿都行,他光凭那副傻相就能吃饱喝足。傻瓜人人爱,傻瓜是不会得罪任何人的。俗话说得好,只要当上个股长科长什么的,就会管人;只要是个傻子,就不会欺负人……”
外祖母对这类故事并不感到惊奇,她自己就知道许多这样的故事,我听了却有点恐惧,便问彼得:
“那位老爷会打死人吗?”
“怎么不会?会的。他们老爷之间也经常互相杀害。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家里来了一位枪骑兵,他跟马蒙特发生了口角,立刻就动起枪来。他们走到公园,就在池塘旁边的小道上,那位枪骑兵朝马蒙特“砰”的开了一枪,正好打中肝脏!马蒙特被送到墓地,枪骑兵被流放到高加索,完事大吉,就这么回事!这是他们自己人打死自己人!至于打死农奴或其他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如今,他们大概更不怜惜人命了,因为农奴已不再是他们自己的人了,嘿,从前他们多少还同情一点——自己的私有财产嘛!”
“哼,从前也不怎么同情。”外祖母说。
彼得大伯表示赞同:
“这话说得对,自己的私有财产嘛,再说啦,又不值什么钱……”
他对我特亲热,跟我说话时态度比跟成年人说话时要和善些。而且,他在请大家吃他所喜爱的果酱时,在我的那片面包上抹的果酱总是特别厚,还常常从城里给我带来麦芽糖饼干和罂粟油饼,跟我谈话时总是神情严肃、声音低沉。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小爷,将来长大了准备干什么呀?是当兵还是当官?”
“当兵。”
“这很好。如今当兵也不那么苦了。当神甫也不错,默默地嘟囔几句‘上帝保佑’就完事大吉!当神甫甚至比当兵还容易些,最容易干的差事是当渔夫,当渔夫不需要什么学问,习惯了就行!”
他滑稽地模仿着鱼儿如何在诱饵周围游来游去,鲈鱼、雅罗鱼、鳊鱼上钩后是如何拼命地挣扎,这时,他的动作非常有趣。
“外祖父打你,你生气吗?”他用安慰的声调说,“其实,小爷子,根本用不着生气,他可是在管教孩子啊,为了你好!我的那位伯爵小姐,她打起人来才叫打人哩!她雇了一个专门打人的人,名叫赫里斯托福尔,他在打人方面可算得上是一把好手,邻近庄园的地主常常向伯爵夫人借他去打农奴。”
他还详细地讲述了那位伯爵夫人如何身穿透明的白色细纱衣裙,头上蒙一块轻飘飘的天蓝色头巾,坐在房檐下的红椅子上,看赫里斯托福尔在她面前鞭打农妇和农夫。
诸如此类的故事,我都知道,我从外祖母和外祖父口中听到过许多许多。尽管这些故事多种多样,各不相同,但它们彼此之间却有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每个故事里都有折磨人、侮辱人、压迫人的事情。我听烦了这类故事,不愿再听了,于是请求这位马车夫说:
“请讲点别的什么吧!”
他把满脸的皱纹聚拢到嘴角上,随后又聚拢到眼旁,表示同意:
“好吧,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小家伙,我就讲点别的吧。我们那儿有个厨子……”
他又瞎编了一个无聊的故事。
有时候遇到节假日,两位表哥会来我们这里做客。一位是米哈伊尔舅舅家的那个神情忧郁、动作迟缓的萨沙,另一个是雅科夫舅舅家的那个穿戴整齐、无所不知的萨沙。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屋顶上跑着玩,看见贝特林家院子里有一位身穿绿色毛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在墙根下的一堆劈柴上,正在逗一群小狗玩耍。他那又小又黄的秃脑瓜上没戴帽子。有一位表哥提议去偷一只小狗,并马上制定了一个偷狗方案:两位表哥立即到贝特林家大门口去,由我去吓唬那位老爷,等把他吓跑以后,他们就闯进院子里去抱小狗。
“怎么个吓唬法?”我问。
一位表哥出主意说:
“你往他秃脑门上吐唾沫!”
往一个人头上吐唾沫,这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我曾多次听说并亲眼看到过比这更恶劣的顽劣行为,不用说,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这项任务。
结果,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贝特林家来了一大群人,当着他们的面,外祖父痛打了我一顿。因为我执行任务时,两个表哥正在大街上玩,外祖父觉得没他们什么事儿,所以他们没有挨打。
我被痛打以后,躺在厨房的吊床上,这时,身穿节日服装、兴高采烈的彼得大伯爬到吊床上来,跟我说话:
“你这个主意想得真妙,小爷子!”他小声地说。“就应该这么办,就该这样对付那只老山羊。你都该用石头砸他的脑袋!”
我还明明白白记得地主老爷那个又圆又秃、像小孩一样的脑袋。记得当我吐他时,他像小狗似的可怜地尖叫了几声,用两只小手擦着发黄的秃头顶,我一回想起这些,便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当我仔细打量着马车夫那皱皱巴巴的面孔时,他的面孔既吓人又令人厌恶地颤抖着,就跟外祖父揍我时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一模一样。
“走开!”我喊起来,用手把彼得推开。
他笑嘻嘻地眨着眼睛,从吊床上爬了下去。
从此,我再也不愿意跟他说话了,同时开始期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
得罪了那位地主老爷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贝特林家一向过着喧嚣不已的生活,家里常常出入一些美貌的小姐和年轻的大学生们。外祖父却不喜欢这一家人,有时还用极其下流的字眼骂这家的女人们。
与他们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奥夫相尼科夫家。他家那座外表森严而且寂静无声的院子,令外祖父肃然起敬。
这座高高的平房坐落在大院最深处,院子里铺着草根土,显得又干净又空旷。院子当中有一口井,井上面有一个用两根木柱支着的顶盖。院子有点破旧,却非常安详,甚至还有点傲气。
有时候,院子里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瘸腿老头在走动,他光光的头,雪白的胡子像针似的向上翘立着。有时候,又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鼻子歪斜的老头走过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那是一匹瘦瘦的灰马,走进院子时,总是点着头,像个谦恭的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