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够吻遍您这如此苍白的双颊,爱抚您的全身,而您又感觉不到,那有多么好啊!”
“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了,”他继续说下去,他的嗓音越来越微弱,“因为她不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女人,我不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打击……”
拉莫尔望着他,他经受住了她的目光,他希望他的脸部表情没有泄露出他的真实感情,他感到爱情一直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崇拜她从来没有崇拜到这般程度,他几乎和拉莫尔一样疯狂,但是他的口中却说着这样的话:
“单单感恩也足以使我爱慕元帅夫人,她体谅我,她在别人鄙视我的时候安慰我……我可以在她那里一次又一次地享受她能够给我的幸福,而不用担心有什么变故。”
“啊,伟大的天主!”拉莫尔叫了起来。
“好吧!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您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于连又说,语气严厉而坚决,“什么能保证呢?哪一个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时此刻对我的爱能够存在两天以上呢?我怀里的温柔的女神,也许明天就会恶狠狠地鄙视着我!”
“我有着强烈的爱情,如果您不再爱我的话,它又会变成强烈的不幸。”她一边对他说,一边握住他的双手,并且朝他转过身来……女人的热烈而性感的气息向他扑面而来,她决定这一次她似乎要倾注全力。
她做出的这个急遽的动作,抖落了她的短披肩,于连看到她迷人的肩膀。她的头发稍微有点儿乱,眼神迷惘了,这唤起了他美妙的回忆……
他浑身发热,就要屈服了,接着在转瞬之间恢复了勇气。他抽回被拉莫尔紧紧握着的双手,带着明显的恭敬神情,他下着多么大的决心,略微离开她一点。接着他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尔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全都拣起来,装出彬彬有礼的,但是在这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的态度,补充说:“请德·拉莫尔小姐原谅,我已经没有了在您的卧室里的热情。”他迅速地离开,走出了图书室,她听见他接连地把所有的门重新关上的声音。
“这个恶魔一点儿也不动心!”她对自己说。
“我说了什么,恶魔!不对,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犯了那么多难以想像的错误。”
这种看法继续保持下去。拉莫尔这一天几乎都感到了幸福,因为她整个儿沉浸在爱情之中。
晚上,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夫人来到时,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这个仆人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吉利。她一看见元帅夫人就感到受不了,急匆匆地走开了。于连对自己费尽心机取得的胜利并不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眼神担心,没有在拉莫尔府吃晚饭。他的爱情和他的幸福,随着他远离战斗的时刻在迅速地增长。他已经开始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和她对抗呢?”他对自己说,“万一她不再爱我呢!一瞬间可以改变这个高傲的心灵。应该承认,我对待她的态度太可怕了。”晚上,他深深地感到他必须在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露面。
十点钟的钟声敲响了,该露面了。
悲痛欲绝的歌声,让他听得泪如雨下。
这与他平常的那种男子汉的坚定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连这位贵夫人也被打动了。
他看拉莫尔的眼睛闪着泪光,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都透着怜爱与惋惜。
“可是今天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于连想,“多么热心啊!”拉莫尔说服她母亲上歌剧院来,虽然一个经常上她家献殷勤的女人急忙向她们提供的包厢位置不合适。她只是想看看于连会不会跟元帅夫人在一起度过这个晚上。
于连跑进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里,他的眼睛首先遇到的是拉莫尔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她毫无节制地流泪,那儿只有一些地位低微的人物:出借包厢的那个女朋友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拉莫尔把手放在于连的手上,她好像把对她母亲的畏惧完全忘了。几乎被泪水窒息的她只对他轻声说了这两个字:“保证!”
于连也非常激动,他借口吊灯太刺眼,勉勉强强用手把眼睛遮住,他对自己说:“至少我还可以和她说话,如果我开口,她对我的心情过分激动就不会再有所怀疑,我的嗓音会泄露我的真实感情,一切都可能再一次完蛋。”
他内心的斗争比上午还要艰苦得多,他的精神有些动摇了,他的心在这以前已经乱了。他害怕看到拉莫尔虚荣心发作又使自己受到伤害,虽然他陶醉在爱情和快乐中,他又克制住自己不跟她说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要带于连回到府邸去。幸好雨下得很大,但是侯爵夫人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不停地跟他谈话,使他没法跟她女儿说上一句话。他不再害怕因为自己的情绪过分激动而毁掉一切,于是疯狂地沉湎在过分激动的情绪之中。
他在疯狂中大声嚷道:“拉莫尔,我多么爱您啊!”于连跪倒在床边,头埋在双手之间。
渐渐地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他把自己比做刚在一场大战役中取得一半胜利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巨大的,但是明天会有什么情况呢?一瞬间可以失掉一切。”
“她的这颗心和德·瑞纳夫人大不相同。”他对自己说,“让她害怕!”他突然站了起来,“敌人只有在我令他害怕的时候才会服从我,从此以后才不敢再蔑视我。”
他高兴得如醉如痴,在小屋里踱来踱去。
他的这种幸福主要是来自于自尊心的满足而不是来自于爱情。“使她害怕!”他骄傲地重复说,他有理由感到骄傲,“在这儿,我制服的是一个恶魔,因此必须制服。”
他清楚地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她就会来图书室。
他一直到九点钟才到图书室,虽然爱情像烈火般烧着他,他的理智还是能够控制住他的心。也许没有一分钟他不在重复地对自己说:“要让她老是怀着这个事关重大的疑团:‘他爱我吗?’她的辉煌的地位,每一个跟她说话的人的阿谀奉承,都能使她很容易地恢复自信。”
他发现她脸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长沙发上,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动一动了。她朝他伸出手:
“亲爱的,我冒犯了您,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于连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直爽的口气,他差点儿泄露他的真实感情。
“您要保证,我亲爱的,”她在一阵沉默以后补充说,她原来希望他能来打破这阵沉默,“让我们到伦敦去……名誉和地位我将都不要了。”她有勇气把她的手从于连那儿抽回来,蒙住自己的眼睛。所有那些谨慎的和贞操有关的感情全都回到她的心里……她最后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保证。”
于连想:“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严厉对待自己。”在短暂的片刻沉默以后,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
“一旦到了去伦敦的路上,谁能向我保证您那时候会爱我呢?谁能保证我出现在驿车里,您不会感到讨厌呢?我不是一个恶魔,毁掉您的名声,对我来说,只是又一个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在社会上的地位,而是您的性格。您能不能向您自己保证您将爱我一个星期呢?”
“啊,但愿她能爱我一个星期,仅仅一个星期,”于连低声对自己说,“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未来对我算得了什么呢?而且只要我愿意,这种无比美妙的幸福马上就可以到来,一切完全取决于我!”
拉莫尔见他仍在沉思。
她握住他的手说:“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
于连立即抱住她,吻她,但是痛苦的经历又抓住他的心。他想:“如果她看出我有多么崇拜她,我就会失去她。”他放开了她,企图保持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尊严。
以后一连几天,他都能够掩饰他的过度的幸福。有些时候他甚至连拥抱她的快乐都放弃了。在另外一些时刻里,幸福的狂热战胜了谨慎的一切忠告。花园里有一个金银花棚,是用来隐藏梯子的,他习惯于到这个花棚旁边站立,远远地观看拉莫尔的百叶窗,悲叹她的反复无常。眼前有一棵非常大的橡树,树干遮住了他,不至于被那些走过的人看见。他热泪盈眶,把他的情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在这里我想着您和我度过的时光;在这里我望着那扇百叶窗,一连几小时地等待着我能看见这只手打开它的那个幸运时刻。”他的意志已经失去了抗拒力,他用真实的语言,向她描绘当时的过分绝望。一些简短的感叹词,证明已经把这种残酷的痛苦结束了……
“我在做什么?伟大的天主!曾告诉过自己要谨慎起来的。”于连突然清醒过来,对自己说,“我差点儿把自己毁了。”在过度的惊慌中,他相信自己已经看到德·拉莫尔小姐眼睛里的爱情减少了,这是一个幻觉,但是于连的脸迅速地起了变化,蒙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色。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失去了光辉,一种高傲之中带着恶意的表情很快地代替了最真挚、最强烈的爱情的表情:我绝对不能暴露出自己的一点儿热情。拉莫尔温存地对他说:“您怎么啦,我亲爱的?”
“我在说谎,”于连生气地说,“我在对您说谎。我为这件事责备自己,然而天主知道我非常敬重您,不愿意对您说谎。您爱我,您对我忠实,我不需要为了讨好您而说好听话,这样会伤害别人。”
“伟大的天主!您十分钟来一直对我说的所有这些令人心醉的话,难道都是漂亮话?”
“这些话是我从前为了一个爱我却使我感到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性格的一个缺点,我向您揭发我自己,原谅我吧,我已经在责备自己了。”
悲痛的泪珠沿着拉莫尔的脸颊流下来。
“只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小事情,使我一时之间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于连继续说下去,“我那可恶的记忆力——我现在要诅咒它——就会给我提供一个解脱的办法,我也不加考虑就用上了,这么做多么冒失。”
“难道我刚刚无意中做了什么使您不高兴的事吗?”拉莫尔带着天真可爱的神情问道。
“有一天,我记得,在这些金银花旁边经过,您采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手里拿过去,您也就让他留着它,我与您的距离只有两步远。”
“德·吕兹先生?这不可能,”拉莫尔说,那种高傲的口气对她说来是那么自然,“我绝不会干这种事。”她仿佛又是原来的样子。
于连反驳道:“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好吧!这是真的,亲爱的。”德·拉莫尔伤心地垂下眼睛,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儿童。
确确实实,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干过任何一件这样的事。
于连望着她。“不,”他想,“她还是同样地爱我。”
当晚,她开玩笑责备他对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钟情。“一个小市民连元帅的夫人都敢爱,她竟然也会给你写信表示爱情。我的于连真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了。既然如此那还是我爱的于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