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跟着侯爵去了意大利,两个月之后才回到法国。
无论在什么地方,于连都没有忘记拉莫尔,只是不再那么痛苦了。
于连一直在注意听侯爵府的大时钟报时的钟声。
这钟声,意味着用餐的时间快到了,他就会见到拉莫尔!他非常仔细地穿好礼服。接着,他重新上楼,回到自己屋里,又换上了一套简朴的旅行装。
“现在,”他想,“要留意的是眼光。”这时候还只有五点半钟,晚餐的时间是六点钟,他决定下楼到客厅去,他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看到蓝色的长沙发,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很快他的双颊就变得发烫。“必须摆脱这种愚蠢的敏感,”他为自己的这种表现感到羞耻,他愤怒地对自己说,“它会使我露出自己的软弱。”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拿起一份报纸,从客厅到花园来回踱步。
他浑身发抖,在一棵大橡树后面躲好,才敢抬眼看德·
拉莫尔小姐的窗子。窗子关得很严,他差点儿跌倒,靠在橡树上待了很长时间,接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去看看园丁绑住的那把梯子。以前,唉,在如此不同的情况下被他撬开的那个链环,还没有被修好。
在客厅和花园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他觉得很累,这是他强烈地感到的第一个成功。“这样,我的眼光将会是黯淡无神,它不会让我露出心里的热情!”吃饭的人逐渐来到客厅里,在于连的心里引起一阵极度的慌乱。
大家开始入座。最后德·拉莫尔小姐露面了,她仍然坚持让人等候的老习惯。她看见于连,脸红得很厉害,还不曾有人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了。于连看到她的手在颤抖,这个发现也使他自己的心乱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他对自己表现出疲乏的神色收到了满意的效果而感到相当高兴。
德·拉莫尔先生赞扬他,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也跟他谈话,说了几句与他的劳累和神色有关的问候话。于连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我不应该过多地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应该逃避她,我不该表现得畏畏缩缩,应该显得她对我的伤害我已经无所谓了……”他有理由对取得的成功感到满意,继续留在客厅里。他还向女主人献殷勤,使谈话的气氛保持活跃。
他的殷勤得到了报偿,将近八点钟,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来到。于连溜出去,很快地又重新露面,特别用心地换了一身打扮。德·拉莫尔夫人对他这种对高尚客人表示尊敬的行为非常感激,并明显地表示了自己的满意,于是向德·费尔瓦克夫人介绍了于连。这样坐定以后,他完全把德·费尔瓦克夫人当成他如醉如痴般仰慕的对象,与她侃侃而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元帅夫人说要去歌剧院,于连也赶到那里,正好在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旁边,他不停地看她。
拉莫尔在他旅行时几乎已经把他忘了。“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她想,“他的名字将永远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应该真心诚意地回到那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群中探讨我们伟大的话题,一个女人忘掉了这些,就会失去一切。”跟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之间的婚事已经在着手准备,她表示她愿意最后安定下来。
但一看到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的想法又变了。“说真的,这才是我的丈夫,”她想,“如果我真需要婚姻的话,显然我应该嫁给他。”
她料想于连会纠缠不休,会显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已经准备好她的回答,因为吃完晚饭以后,他一定会找机会跟她说几句话。然而完全相反,他坚决地留在客厅里,甚至连他的目光也不朝花园这个方向转过来,这有点儿让她伤心了。
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最好立刻跟他解释清楚。”
她独自一个人走进花园,于连没有在花园露面,拉莫尔来到客厅的落地长窗附近散步,她看见他正忙于向德·费尔瓦克夫人描述莱茵河边的小山顶上的古城堡。
德·费尔瓦克夫人几乎每天都到拉莫尔府上来,于连也就每天晚上坐在离德·费尔瓦克夫人相当近的地方。
这是为了要在拉莫尔的眼里显出他的创伤已经痊愈。
他强迫自己做出的努力,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表现得从容大方,又那么得体。
于连知道根据灯光的布置,哪个位置最适于突出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那种美。他事先来到那儿,但是很仔细地转动他的椅子,避免看见拉莫尔,他这样坚决地躲避她,使她感到惊奇。有一天,她离开蓝色的长沙发,来到贴近元帅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张小桌上绣花。于连从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帽檐底下望过去,可以离得很近地看她。这双支配他命运的眼睛,起初叫他感到惊恐,接着他就能够进入自己为自己安排的角色。他开口说话,而且说得非常好。
他朝着元帅夫人说话,但是他惟一的目的是对拉莫尔的心灵起影响。他为自己的聪明暗自高兴,他是那样兴奋,甚至到最后连德·费尔瓦克夫人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
于连开始给元帅夫人写信,每天写一封。元帅夫人也给他写了回信。
这一段时间,拉莫尔被内心斗争折磨着。有时候,她自以为能够鄙视这个如此卑贱的年轻人,但是他的谈话还是一下子又把她迷住了,不过她似乎也怀着愤怒的嫉妒心。
一天下午,看门人把一封元帅夫人给他的信送到图书室里来,正好遇上拉莫尔,她看到那封信。她在看门人出来时走进图书室,信还放在桌子边上,于连正忙着写东西,没有把它放进抽屉里。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拉莫尔叫道,“您把我完全忘了,可我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为是可怕的,先生。”
她对自己的极其失当的语言和举止又感到惊讶,自尊心受了伤害,她泪如泉涌,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于连觉得她的呼吸要停止了。
于连惊讶、慌乱,没有能够看出这一幕是多么美妙,对他多么有利。他帮助拉莫尔坐下来,她整个身子几乎倒在他的怀里。他发现这个动作的头一个瞬间,快乐到了极点。美妙的感觉回来了,他想亲吻她,紧接着他的胳膊变得僵直,他想:
“我不可以让自己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身体贴紧我的胸口,我一表示爱抚,她立刻会蔑视我、虐待我。多么可怕的性格啊!我要表现得冷漠些才是。”
他在诅咒拉莫尔的性格的同时,反而更百倍地爱她。他觉得在他怀抱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尔小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痛苦撕碎了她的心。于连无动于衷的冷淡态度更增加了她的这种痛苦,要想从他眼睛里猜出他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什么感觉,必须有冷静的态度,而她却根本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头转过去避开于连,正在受着自尊心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的心灵受到的最强烈的痛苦的折磨。她刚刚干出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举动啊!“我是多么不幸啊,我注定了要看见最有失身份的主动接近遭到拒绝!而且是遭到什么人的拒绝呢?”她痛苦得发了狂的自尊心补充说,“遭到我父亲的一个仆人的拒绝,这对于一个有身份的小姐是多么羞耻的事情。”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她高声说。
她狂怒地站起来,她拉开书桌上的抽屉,和看门人刚送来的那封一模一样,抽屉里有八九封信,她看见这些信都没有拆开,吓得一下子愣住了。
“这么说,”她怒不可遏地叫起来,“您不仅仅是跟她好,而且还蔑视她。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居然敢蔑视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啊,请原谅,我的朋友,”她跪下来,补充说,“如果您愿意,就蔑视我吧,但是要爱我,没有您的爱,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她完全昏过去了。
于连对自己说:“这个骄傲的女人,她跪倒在我的脚下了!”在这场激烈的感情波动中,于连感到的主要是惊奇,而不是幸福。这仿佛真的就只是一场战斗,没有爱情。
他扶起拉莫尔,一句话也没有说,让她坐到长沙发上,渐渐地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把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那些信拿在手里,慢慢地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十分明显。她一页页翻着那些信,没有细看,大部分信都有六页。“至少您要回答我,”拉莫尔最后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但是不敢看于连,“您清楚地知道,我很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造成的不幸,我愿意承认。这么说,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把您的心从我这儿抢走了……这不幸的爱情促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牺牲,她也曾为您做过吗?”
拉莫尔试着去看看那些信,可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没有办法看下去了。
一个月以来,她还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嫉妒和爱情在一瞬间里战胜了自尊心,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他非常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忽然间他把自己该怎么做完全忘得一干二净,只凭自己的感觉做事,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紧抱在胸前,他感到她的心在剧烈跳动。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来,她眼睛里的极度痛苦和痛苦里的狂热使他大吃一惊,已经认不出通常的那种眼神了。
于连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他强制自己采取冷漠的行动,已经非常非常困难了!就在这图书室里占有她!这个念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我让自己沉浸在爱她的欢娱中,”于连对自己说,“这双眼睛很快就会仅仅表示出最冷酷的轻蔑表情,这是必然发生的。”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用微弱的声音和勉强有力气说完的话,一再向他保证,她对因为自尊心太强而可能干出的那些事感到十分懊悔。
“我也有自尊心。”于连也用勉强发出来的声音对她说,他的神情显露出他的努力即将崩溃。
拉莫尔迅速朝他转过身来,她拼命地诅咒自己的高傲,恨不得能找到一些特别的办法来向他证明,她是多么崇拜他,又是多么厌恶自己。她竟然想到就在这里与他再次结合。“也许是因为有一位与您同样高贵的女人对我产生了爱情,”于连继续说下去,“您才又对我有了好感。我受不了您那喜怒无常的感情,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
拉莫尔打了个哆嗦,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她就要听见判决了,这个反应没有逃过于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勇气消失了,是经历了无数次幸福的破灭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