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奥古斯丁的孪生兄弟阿尔弗雷德带着他12岁的大儿子到湖滨来了。兄弟二人团聚了两天。
这对孪生兄弟的长相非同一般,上天不但没有赋予他们任何相似之点,反而把他们塑造得恰恰相反。然而,仿佛有一根神秘的纽带把他们牢牢地系在了一起,使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远远超过了一般兄弟。
阿尔弗雷德的大儿子亨利克长得很英俊,刚一见到堂妹伊娃,他就被她的仙姿吸引住了。
亨利克对新近得到的一匹毛色雪白的小马感到一种稚气的骄傲。这时,有个13岁左右的混血男孩将它牵来。亨利克走上前,从小马童手里接过缰绳仔细检查一番,忽然板起面孔说:“这是怎么回事,多多?你这个懒鬼!你今天早晨没有替我把马刷干净啊?”
“刷干净了,少爷,”多多温顺地说,“马身上的灰土是它自己刚沾上的。”
“混蛋,住嘴,”亨利克一面说,一面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来,“你竟胆敢回起嘴来啦!”
那小马童是个漂亮的混血儿,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清秀的额头上覆盖着卷曲的头发。当他急切地想辩解时,两颊一下子涨得通红。
“亨利克少爷!”他刚要解释,亨利克用马鞭在他脸颊上抽了一鞭,同时抓住他的胳臂,迫使他屈膝跪下来,接着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直打得他自己都喘不过气来。
“哼,你这个放肆的狗东西!现在你该知道回嘴的滋味了吧!把马牵回去刷干净。我要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
“少爷,”汤姆说,“我想他大概是想告诉您,他把马牵出来以后,那马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没有问你,别随便插嘴!”亨利克说完,转身走上台阶,去找站在阳台上的伊娃说话去了。
伊娃问他:“你对可怜的多多怎么能这样残忍凶狠呢?”
“残忍,凶狠?”亨利克也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呀,亲爱的伊娃?”
“你这样做,我不要你叫我亲爱的伊娃。”伊娃很生气,可又没有办法让她这位英俊的堂哥理解她的感情。
不一会儿,多多又牵着马出来了。
“多多,这次刷得还不错。”他的小主人态度略微温和了一些,“你过来牵着伊娃小姐的马,我好扶她上去。”
多多走上前,在伊娃的小马旁站着。他很难过,两只眼睛好像刚刚哭过。
伊娃上马后对多多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多多,谢谢你。”多多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伊娃那张可爱的小脸,两颊顿时涨得通红,顷刻间泪如雨下。“过来,多多,”
他的小主人傲慢地叫道,“给你五分钱买糖吃,去吧。”
于是,亨利克便跟在伊娃后面,顺着小道缓缓向前走去。多多站在那里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个给了他钱,一个却给了他一点儿他更需要的东西——一句温暖的话。
多多挨打的情景,奥古斯丁兄弟俩从花园一角看得清清楚楚。奥古斯丁面颊有点儿发红,可是他只是像平时一样以讥讽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大概这就是所谓共和主义教育的产物吧,阿尔弗雷德?”
“亨利克这孩子性子上来的时候,简直像个小阎王。”阿尔弗雷德看起来满不在乎。
“共和主义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说:‘所有的人生下来就都是自由平等的。’难道你就是这样教他懂得这个道理的吗?”“哼!又是汤姆·杰弗逊的那句无聊话。”
奥古斯丁意味深长地说:“一点儿也不错。”
“因为,”阿尔弗雷德说:“显而易见,事实并非如此。世界上的人生下来既不自由,也不平等。据我看来,共和主义这套理论大半都是胡说八道。应当享受平等权利的是那些受过教育、聪明、富有和高尚的人,而不是那些下等人。”
“可惜你没有办法使那些下等人接受这种理论,”奥古斯丁说,“在法国,他们还一度掌权呢。”
“可他们永远也占不了上风。”
“当然,”奥古斯丁说,”把锅炉烧热热的,关上安全汽门,然后坐在汽门盖上,你猜猜会是什么结果呢。”
阿尔弗雷德说:“咱们等着瞧吧,只要锅炉坚固,机器没有毛病,我就有胆量坐在安全汽门上。”
“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时代的贵族们跟你的想法完全一样,现在的奥地利也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个睛朗的早晨,锅炉会发生爆炸,你们这帮人会在半空中不期而遇的。”
不一会儿,伊娃和亨利克回来了。
伊娃突然问亨利克:“你为什么不能爱他呢?”
“爱多多?我看,伊娃,你也不会让我这样做啊!不欺侮他抑或喜欢他那倒有可能,可是没有人会爱自己的佣人。”
“我就爱他们。”
“那多么别扭啊!”
“《圣经》上不是说我们应该爱所有的人吗?”
“唉,《圣经》啊。那当然,《圣经》上说过许多许多这类的话,可是谁也不想照那些话去做呀。我跟你说,伊娃,没有这种人。”
伊娃不吭声,脸上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不管怎么说,”伊娃说,“亲爱的哥哥,为了我,你爱可怜的多多吧,对他好一点儿吧。”
“为了你,我谁都可以爱,亲爱的妹妹,我就是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亨利克的态度非常诚恳,英俊的面孔涨得通红。
心愿两天很快过去了,阿尔弗雷德和奥古斯丁要分别了。这两天,在亨利克的陪伴下,伊娃玩得有些疲劳,体力日见不支。奥古斯丁终于同意请医生来。
玛丽太太却没有留意女儿的健康不佳和精力的衰退。
奥菲丽亚小姐想唤起她对重病的女儿的母爱,结果也是徒劳。“我看不出这孩子有什么病,”她说,“她蹦蹦跳跳的,玩得很好嘛。”
奥菲丽亚小姐说:“可是她有点儿咳嗽啊。”
“咳嗽!你不用给我提咳嗽了,我咳了一辈子,她那点儿咳又算得了什么。”
“可她身体愈来愈虚弱,呼吸愈来愈急促呀。”
“天哪!我多少年来都是这个样子,她不过只是有点儿神经衰弱。”
“可她夜里还老盗汗呢。”
“十年来我都是这个样,难道伊娃的冷汗会比我出得多?”奥菲丽亚小姐从此就不再提及此事了。可是现在,伊娃显然病倒了,医生也请来了,玛丽这才醒悟起来。她说,她早知道自己是个苦命的人,自己多痛多病不说,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独生女儿日渐走向坟墓。
过了一两个星期,伊娃的病情大有好转。她像从前一样,又是玩又是笑。他父亲喜出望外。只有奥菲丽亚小姐和医生心里清楚,她这只是暂时的假象,就像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一样。此外还有一颗小小的心,也同样有这样肯定的感觉,那便是聪慧的伊娃小姐自己。
“汤姆叔叔,”她给汤姆念《圣经》的时候说,“耶稣为什么心甘情愿替我们死,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呢,伊娃小姐?”
“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怎么回事啊,伊娃小姐?”
“我也说不清楚。我心里在想,假如我死了,奴役黑奴的灾难就停止的话,我心甘情愿去死。”
汤姆不由肃然起敬地望着那孩子。这时,伊娃听见她父亲在喊她,便悄悄地走了。
伊娃一蹦一跳地跑上台阶,走到她父亲身边。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光辉在她背后形成了一个光圈。她身穿一套白色的衣裳,头披金发,两颊绯红。
父亲替她买了一尊小天使,喊她去看。当她朝他走过去时,他突然感到十分伤心,几乎忘掉了自己要告诉她的事。
“伊娃,宝贝,你最近身体好些了,是不是?”
“爸爸,”伊娃突然果断地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看趁我身体还不太坏,现在跟你说了吧。”
伊娃在他膝盖上坐下来,把头贴在爸爸的胸口上说:
“爸爸,我离开你的时刻快到了。我要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说完,她不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唉,伊娃,我的孩子啊!”奥古斯丁全身哆嗦地说,“你现在只是有点儿敏感,有点儿心情不好,你可不能有这种念头啊!你看,我替你买了一个小天使。”
“不,爸爸,”伊娃一面说,一面把那尊塑像挡开,“我的病一点儿也没有好转。我不久就要走了。”
“唉,亲爱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你这颗可怜的、幼小的心变得这样悲伤呢?”
“爸爸,我死了以后,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庄园里的黑奴会怎么样呢?爸爸,世界上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太少了。伯伯、妈妈都跟你不一样。爸爸,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所有的黑奴都能自由呢?”
“宝贝,我衷心希望我们美国一个黑奴也没有。可是,我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会想念我的,也一定会为我的这个要求去努力的。”
“伊娃,你死了之后,”奥古斯丁伤心地说,“啊,孩子,别这样说,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亲爱的爸爸,请你答应我,”伊娃停顿了一下,“等我走了以后,请你让汤姆得到自由吧!”
“好的,宝贝,我一定办到!”
奥古斯丁把她搂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色愈来愈深,奥古斯丁无言地抱着纤弱的女儿,就像怀抱着整个世界一样,各种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仆人们铺好床铺,他把女儿抱在怀里摇啊摇,直到她进入梦乡。
真爱从奥菲丽亚小姐屋里传出一阵尖叫声和她本人严厉的斥责声。“托普西又在捣什么鬼?”奥古斯丁说,“一定是她又闯了祸。”片刻之后,奥菲丽亚小姐怒气冲冲地揪着那个小姑娘出来了。“到这儿来!”她说,“我非告诉你主人不可!”
奥古斯丁问:“又是怎么回事啊?”
奥菲丽亚小姐把小淘气鬼的恶作剧向堂弟数落了一番,说她不好好在屋子里学赞美诗,却翻出她藏着的钥匙,把柜子里的一块滚边花帽剪成碎片,说什么要给洋娃娃做衣裳。她的堂弟建议她把那个小家伙狠狠地揍一顿,并说要把她揍到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才好。
“可我不愿用这种办法对付孩子,”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过,我又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奥古斯丁喊道:“过来,托普西!你这个小猴子!”
托普西走了过去,那双敏锐的圆眼里不无恐惧。
奥古斯丁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淘气?”
“大概是因为我心眼太坏了吧,”托普西假装正经地说,“奥菲丽亚小姐平日也这么说。”
“难道你没有看见奥菲丽亚小姐为你花费的心血吗?她说她为了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
“老爷,我的老女主人也是这样说的。她打起我来比奥菲丽亚小姐厉害得多呢。她扯我的头发,把脑袋往门上撞,可结果还是没有用!我看就是把我的头发一根一根拔出来也没有用,我实在太淘气了!天哪!我就是这么个黑鬼嘛!”
“哎,看来我只好放弃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再也不愿操这份心了。”
奥古斯丁说:“好吧,我想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看,如果你们的福音连这个孩子都拯救不了的话,那么派一两个传教士到成千上万的野蛮人中间去传播福音又有什么用处呢?我看这野孩子就是那成千上万野蛮人中间的一个代表。”
奥菲丽亚小姐没有说话,伊娃则站在一旁看着。这时,伊娃向托普西招了招手,叫她跟她一起出去。她们走进伊娃父亲的一间小小的玻璃书房。
奥古斯丁和奥菲丽亚小姐掀起玻璃门的门帘朝里偷看,看两个小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托普西依然是平常那种滑稽和毫不在乎的神情,伊娃小姐却激动得满脸通红,两眼泪汪汪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坏呢,托普西?你为什么不肯学好呢?难道你谁都不爱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我只爱糖果和好吃的东西。”
“可是,你总爱你的父母吧?”
“我从来就没有父母。小姐,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嗯……是的,”伊娃凄凉地说,“可是难道你没有兄弟、姐妹、姑姑,或是……”
“没有,全都没有。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可是,托普西,只要你肯学好,也许……”
“我怎么学好还不都是个黑鬼吗?”托普西说,“要是谁有本事把我这层黑皮剥掉,换上一层白皮,那我倒愿意学学看。”“可是就是黑人,人家也会爱你啊,托普西!要是你肯学好,奥菲丽亚小姐就会爱你的。”
托普西短促而坦率地笑了一声,这是她对一件事表示怀疑的方式。
“唉,托普西,苦命的孩子,我爱你啊!”伊娃突然热情迸发地说,一面把她一只白皙、瘦削的小手搭在托普西的肩膀上。
“我爱你,因为你没有父母,一个亲人也没有;因为你是个受尽了虐待的苦孩子!我爱你,我希望你做个好孩子。我病得很厉害,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看见你这样淘气,心里难受极了。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做个好孩子,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了。”
黑孩子的圆眼里含着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滴在伊娃白皙的小手上。在这一刹那间,一道真诚信任的光芒,一道圣洁的光芒,划破了托普西灵魂中的黑暗!她把头靠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美丽的伊娃则弯着腰站在她面前。这景象犹如一幅图画,一个光明的天使弯着腰在感化一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