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的病日益加重,母亲也时常来看望她了。
“妈妈”,一次,伊娃突发奇想地说,“我想把我的头发剪掉一些。”
“为什么?”玛丽感到很奇怪。
“妈妈,我想趁我还有点儿力气,想亲自把我的头发分送给我的朋友们。请你叫姑姑来替我剪好不好?”
玛丽大声召唤隔壁房间的奥菲丽亚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进屋后,伊娃从枕头上稍稍抬起头来,让满头的金发散开来,并打趣道:“姑姑,来剪羊毛吧!”
“这是怎么回事?”奥古斯丁走进屋里不解地问,刚才他给女儿买水果去了。
“爸爸,天气太热了,我请姑姑给我剪掉一些头发,另外还想送一点儿给大家。”
奥菲丽亚小姐拿着剪刀走了过去。奥古斯丁在一旁沉默不语,忧郁地看着女儿的头发被剪下来,一绺一绺地揣进她兜里。伊娃又拿起一绺头发绕在她瘦削的手指上,忧虑地望了她父亲一眼,又回头望望她的母亲。那是一种即将摆脱尘世羁绊的人宁静而彻悟的眼神。
剪完头发,伊娃招手示意她父亲过去,父亲轻轻地走到床边挨在她身旁。
“爸爸,我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你一定知道我快走了。
我有些话要说,有些事要做,可是,我一说又怕你不乐意听。
但这又是无法避免的事,躲也躲不掉的。请你答应我现在让我说吧!”“孩子,我答应。”奥古斯丁说,他一只手掩住泪眼,一只手握住女儿的手。
“那么,我想跟全家的人见一见面,我有些话要跟大家说。”奥古斯丁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口气说:“好的。”
奥菲丽亚小姐让人去传话,很快,全家的仆人都在伊娃的房间里聚集起来。
伊娃靠在枕头上,金色的短发散乱地披在脸旁,通红的两颊跟她惨白的脸色、瘦削的肢体和疲倦的容颜形成凄凉的对照,那双幽灵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每个人的面孔。
仆人们都不由悲从中来。她那超凡脱俗的小脸显现出的倦容和她父亲背过脸不忍目睹的悲哀情景引起了多愁善感的黑奴们的联想与共鸣。整个屋子充溢着莫大的悲哀,仿佛是在举行葬礼。
伊娃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大家说:
“亲爱的朋友们,我请你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爱你们。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我快要离开你们了,再过几个礼拜,你们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因为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淹没了伊娃微弱的声音。
“我想跟你们谈谈你们的灵魂……人们可能只想到眼前的人世间的事,但是你们要记住,耶稣那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我就是要到那里去。你们一定要做基督徒,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天使,只要你们虔诚,主耶稣就会帮助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忘记向他祈祷,你们一定要读……”
小姑娘突然停下来,用怜悯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凄凉地说:“唉,天哪,你们看不懂啊,苦命的人们!”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跪在地板上的黑奴们也抽泣着,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她。
“一有机会,你们就要请人念《圣经》给你们听,你们这样做了,将来在天堂里爱你们的伊娃才能同你们见面。”
汤姆以及几个年长的信徒喃喃地应道:“阿门!”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很爱我。”
黑奴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的,是的,我们都爱你啊!愿上帝保佑你吧!”
“是的,我知道。今天趁我还能讲话,我特意送一绺头发给你们。你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爱你们。”
这情景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大家痛哭流涕地围在小姑娘床边,接受她的纪念物。在他们心中,这是她最后的爱的标志。他们跪在那里呜咽、祷告,有的吻她的衣襟,年长的仆人向她倾吐着亲切的话语。
奥菲丽亚小姐深怕这种场面使她的小病人产生意外,在仆人们接受礼物之后,便让他们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汤姆和玛咪。
“汤姆叔叔,当我想到将来会在天堂里跟你会面时,我心里是多么高兴啊!我相信一定会的。还有玛咪,我亲爱的、善良的好玛咪!”她一面说,一面亲切地搂住她的老奶妈,“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堂的。”
汤姆和妈咪走后,屋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小姑娘,原来托普西还站在那里。
伊娃平静地问:“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我一直站在这里啊,”托普西擦着眼泪回答说,“伊娃小姐,我以前一直不听话,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绺头发呢?”
“当然可以,可怜的托普西,当然要给你的!你每次看见它,都要记住我爱你,希望你学好。”
托普西走后,伊娃喊着父亲。“亲爱的爸爸!”
“不行!”一直木然地坐在那里的奥古斯丁被女儿的喊声惊醒后,站起来说,“我决不忍受!全能的上帝对我太狠心啦!我决不忍受啊!”
“爸爸,你真叫我伤心!”伊娃说着,坐起来倒在他怀里,“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说完,她放声大哭起来,吓得大家惊慌失措。
“孩子,刚才是我的错,”奥古斯丁忍住悲痛说,“伊娃,你没有送爸爸一绺头发啊。”
“留下的全都是您的,爸爸,”伊娃笑道,“都是您和妈妈、姑姑的。今天,我亲自送给我们家的黑奴,是担心我死了之后,你们会忘记他们。爸爸,您是基督徒吗?您的心肠太好了,您应该是个基督徒。”
“孩子,”奥古斯丁没有回答,只是问女儿,“可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呀!”
“那没有什么关系,”伊娃说,“我崇拜他,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看见他了。”
这天之后,伊娃的病情迅速恶化,奥菲丽亚小姐日夜守候着她,汤姆时常去看望她,还抱她去花园里的橘子树下散步,或是坐在阴凉处,唱他们最喜欢的赞美诗给她听,只有可怜的老玛咪脱不了身,她得时刻不停地侍候她的女主人。
全家人中对于伊娃内心有臆想和预感体会最深的,要算每天抱她的那忠心耿耿的仆人汤姆了,凡是怕父亲感到不安而不愿对他说的话,她都对汤姆说了。当肉体开始瓦解、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壳之前,她心灵中所感觉到的一切神秘的预兆,也全都告诉了汤姆。
后来,汤姆不肯在自己屋里睡了,通宵达旦地睡在外面走廊上,以便随时能听到伊娃的动静。
午夜时间,这个奇妙而神秘的时辰!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之间的帷幕愈来愈稀薄的时辰!报信的天使降临了!伊娃房间里有了动静,最初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了半夜,奥菲丽亚小姐觉察到了一点儿“变化”,外面套间的门紧接着就打开了,在走廊中守候的汤姆惊醒了。
奥菲丽亚小姐说:“快去请大夫,汤姆!千万别耽误时间!”她又去敲堂弟的门:“弟弟,请你过来一下。”
这句话落在奥古斯丁心上,就好像泥土落在棺材上一样。汤姆领着医生来了,玛咪带领全家的仆人来了,被惊醒的玛丽也来了。一个个焦灼的面孔、一双双含情的泪眼,都向屋子里翘望。
奥古斯丁说:“但愿她能醒一醒,再说几句话。”他弯下腰在她耳边唤道:“伊娃,宝贝!”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了,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她抬起头来,想说话。
“你认得我吗,伊娃?”
“亲爱的爸爸。”孩子喊道,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抱住他的脖子。不一会儿,两只手松开了,奥古斯丁抬起头,只见伊娃的面孔被一阵死亡的剧痛折磨得抽搐着,她喘不过气来,举起两只小手。
“上帝啊,这太可怕了!”奥古斯丁说,一面痛苦地转过脸去,情不自禁地抓住汤姆的手,“啊,汤姆,我的仆人,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汤姆握住主人的手,泪如雨下。他仰起头来,像他惯常那样向上苍祈求。
“啊,赞美上帝吧!完了,完了,亲爱的主人!”汤姆说,“你看她。”
小姑娘躺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随即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朝上一翻便不动了。
奥古斯西撕心裂肺地呼叫:“伊娃,我的孩子啊!”
父亲悲凉的呼唤声在空气中回荡。
父亲问:“啊,伊娃,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呀?”
“哦,爱——快乐——平安!”接着,她叹息了一声,便越过死亡,进入了永生!
信仰对于伊娃这样的孩子来说,死亡根本不存在,她只是光的闪灭,就像晨星消逝在金色的黎明中一样。她所赢得的是不动干戈的胜利,无须争夺的王冠。
奥古斯丁抱着双臂站在床前出神,想的就是这种情境,谁能说出一个失去爱女的父亲的哀痛呢?不论你是作家抑或诗人,也难以表述啊!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出殡、葬在何处时,他说他不知道。
这时房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托普西,她的眼睛哭肿了,围裙下面像是藏着东西。萝莎立即摆了摆手,叫她不要进来,可是她已经跨进了门槛。
“哦,让我进去吧!我给伊娃小姐摘来一朵美丽的花!”
托普西举起一支半开的花说,“让我给她献上一朵花吧,我爱她!”萝莎呵斥道:“滚开!”
“让她待在这儿,”奥古斯丁说,“她可以来。”
托普西迅速地走上前去,把她的供礼献在死者脚下,接着,扑在床边的地板上,号啕大哭起来。
“伊娃小姐啊!伊娃小姐!我跟你一起死了多好啊——死了多好啊!”
托普西的哭声十分凄凉,令人痛彻肺腑。奥古斯丁苍白、冷若冰霜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热泪滚落,自从伊娃咽气,他这还是第一次落泪。
“起来吧,孩子,”奥菲丽亚小姐温柔地对那孩子说,“别哭得这样伤心呀,伊娃小姐升天去了,她已经变成天使了。”
“可是我看不见她啦!”托普西说,“我永远也看不见她了啊!”她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家人纷纷进来向死者告别。过了一会儿,一口小棺材抬进来了,接着便举行葬礼。大门口来了好多辆马车,许多陌生人进来入了座,有的戴着白头巾、白丝带或黑纱,有的身穿黑色丧服,有人念经文、做祷告。忙着迎接客人的奥古斯丁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一直看着睡在棺材里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棺材被盖上了盖子,悲痛欲绝的奥古斯丁只好由人搀扶着同大家排列在一起,缓慢地走向坟地,当小棺材落下的时候,有人念几句庄严的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当人家替墓穴填土时,奥古斯丁简直不能相信正在掩埋的就是他心爱的女儿!从这儿以后,汤姆心里便有一种预感,使他的注意力转向主人,他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以关切、忧郁的心情跟随着他。此刻,他看见他的主人正默默无言地坐在女儿的房间里,脸色苍白,手里捧着她那本小《圣经》,眼睛里蕴藏着更为深切的悲哀。
汤姆忠厚的面孔上愁云密布,流露着无限关切、同情和恳求的表情。他的主人不由为之深深感动,他握住汤姆的手,把额头靠在上面。
“咳,汤姆,这个世界就像鸡蛋壳一样空虚啊!”
“我知道,老爷,我知道,”汤姆说,“可是,老爷,抬起头来朝上看吧——朝我们亲爱的伊娃小姐那里,朝亲爱的主耶稣那里看吧!”
“汤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信仰,我已经养成了多疑的习惯,”奥古斯丁说,“我很想跟我的母亲、我的女儿那样崇信这本《圣经》,但是我做不到。”
“亲爱的老爷,向慈悲的上帝这样祷告吧:‘主啊,我信你,求你帮助我去除我的疑心吧!’”
汤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奥古斯丁把头靠在汤姆肩膀上,握着他那只结实可靠的手。
“汤姆!你对我太好了。”
“能看到老爷皈依基督,我死也甘心啊!”
“可怜而愚蠢的汤姆啊!我不值得你这样善良而忠厚的人去爱。”“爱您的不止我一人,慈悲的主也爱您啊!”“你怎么知道?”
“我的灵魂里有这种感觉啊,老爷!‘基督的爱不是凡人所能测度的!’”“真稀奇!”奥古斯丁转过脸去说,“一个生活在1800年前的人的事迹,居然还能如此感动人心。可见,他绝不是人。”他接着又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具有这种经久不衰的力量!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信母亲的教导,能像小时候那样做祷告啊!”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伊娃小姐以前念这章书念得美极了,请老爷给我念念吧。自从小姐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人念《圣经》给我听了。”
那是《约翰福音》摇第十一章——拉萨路起死回生那个动人的故事。奥古斯丁朗读着,不时停下来把那哀婉动人的故事在他内心激起的感情抑制下去。汤姆合掌在他面前跪着,宁静而全神贯注的面孔上流露着爱、信仰和崇敬的表情。
“汤姆,”他的主人说,“这对你来说,都是真的吗?”
“我几乎跟亲眼看见它一样,老爷。”
“可是,汤姆,你知道,我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如果我对你说,我不信这本《圣经》,你会怎样呢?”
“老爷啊!”汤姆举起双手,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您不是刚念过,他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的人藏起来,向婴孩显示出来。老爷的话可是当真?”
“不,汤姆,我不是不愿信,我也觉得应该信,但是我还是不信。汤姆,这是我一个非常讨厌的坏习惯。”
“老爷要是做祷告就好了!”
“过来,汤姆,你做个祷告给我看看。”
汤姆内心充满了激情,在祷告中他把它一股脑儿都倾泻了出来,像长期被堵住的河水一样。奥古斯丁身不由己地随着汤姆的信仰和感情的浪潮飘浮起来,几乎一直飘浮到汤姆看到的那个天堂门口。他仿佛觉得离女儿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