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决定了,夏绿蒂,我要去死了。我在给你写这句话时,并没有怀着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气和的,在将要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今天早上。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候,亲爱的,冰冷的黄土已经盖住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躯体。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惟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谈一谈心,我熬过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啊!可是,唉,这也是一个仁慈的夜晚!是它坚定了我的决心,使我最后决定去死!昨天,我忍痛离开你时,真是五脏俱焚,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一个冷酷的事实猛地摆在我面前:我生活在你的身边是既无希望,也无欢乐啊……
我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就疯了似的跪在地上!上帝啊,求你赐给我最后几滴苦涩的泪水,让我用它们来滋润一下自己的心田吧!在我的脑海中翻腾着千百种计划,千百种情景,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十分坚决、十分肯定的念头,这就是:我要去死!我躺下睡了,天一早醒来心情十分平静,可它却仍然在那里,这个存在于我心中的十分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死!这并非绝望,这是信念,我确信自己的苦已受够,是该到为你而牺牲自己的时候了。是的,夏绿蒂,我为什么应该保持缄默呢?我们三人中的确有一个必须离开,而我,就自愿做这个人!啊,亲爱的,在我这破碎的心灵里,确曾隐隐约约出现过一个狂暴的想法——杀死你的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你在一个美丽的夏日黄昏登上山岗时,可千万别忘了我啊,别忘了我也常常喜欢上这儿来。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我的坟墓,看看我坟头的茂草是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让风吹得摇曳不定……
我开始写此信时心情是平静的。可眼下,眼下一切都生动实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10点,维持叫来他的佣人,一边穿外套一边对他讲,过几天他要出去,让佣人把他的衣服洗刷干净,打点好全部行装。此外,又命令佣人去各处结清账目,收回几册借给人家的书,把他本来按月施舍给一些穷人的钱提前一次给两个月的。
他吩咐把早饭送到他房里去。吃完饭,他骑着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一边沉思,一边在花园中踱来踱去,像是在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做最后一次总的重温。
可是,小家伙们却不肯让他长久地安静,他们追踪他,跳到他的背上,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喏,就是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从夏绿蒂手里领到圣诞礼物了!他们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脑瓜所能想像出来的种种奇迹。
“明天!”维特喊出来,“明天的明天!再过一天!”随后,他挨个儿吻了孩子们,打算要走。这时,最小的一个男孩却要给他说悄悄话。他向维特透露,哥哥们都写了许多张美丽的贺年卡,挺大挺大的,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持和夏绿蒂,也有一张给维特先生,只不过要到新年的早上才会给他们。维特深为感动,给了每个孩子一点什么,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然后含着热泪才上马离去。
将近5点,他回到住所,吩咐女仆去给卧房中的壁炉添足柴,以便火能一直维持到深夜。他还让佣人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里,把外衣缝进护套。做完这些,他显然又写了给夏绿蒂的最后一封信的下面这个片断:
你想不到我会来吧!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直到圣诞节晚上才来看你,是不是?啊,夏绿蒂?今日不见就永远不见。到圣诞节晚上你手里捧着这封信,你的手将会颤抖,你莹洁的泪水将把信纸打湿。我愿意,我必须!我多快意啊,我的决心已定!
夏绿蒂在这段时间里心境也很特别。最后那次和维特谈话以后,她就感到要她和他分手会是多么困难,而维特如果被迫离开了她,又会何等痛苦。
她像无意似的当着阿尔贝特讲了一句:“维特圣诞夜之前不会来了。”
阿尔贝特于是便骑马去找住在邻近的一位官员,和他了结一些公事,晚上不得不就在他家过夜。
夏绿蒂独坐房中,身边一个弟妹也没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她看见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深知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仿佛是天生用来作为一种基础,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远都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面,维特对于她又是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他俩就意气相投,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几分享。他这一走,必然会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啊!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许配给他,真希望能恢复他和阿尔贝特的友好关系!
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维特的。
这么考虑来考虑去,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讲,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被允许的。此刻,她纯洁、美丽、素来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的心,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压抑,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
她就这么一直坐到6点半。突然,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她一下子便听出这是他的脚步和他打听她的声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可以说,她在他到来时像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在。当他跨进房门时,她心慌意乱地冲他叫了一声:“你食言了!”
“我可没许下过任何诺言。”维特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反驳说,“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的。”
她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待在一起。他呢,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又问起另外几本书。这时,夏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使女进房回话,说有两位不能来,请她原谅。
她想叫使女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她便坐到钢琴前,弹奏法国舞曲,但怎么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的吗?”她问。
他说:“没有。”
“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
维特微微一笑,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当他把它们拿在手中时,身上便不觉地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稿纸,眼里已噙满泪花。他坐下来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啊/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从远方传来细流的絮语/喧闹的惊涛拍击着岩岸/夜蛾儿成群地飞过旷野/嗡嗡嘤嘤的/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哟/美丽的星/别了,安静的星/望你永照人间/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
……娇艳的弥诺娜低着头走出来/泪眼汪汪/从山岗那边不断刮来的风/飞扬着她浓密的头发/她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勇士们的心里更加忧伤/要知道他们已一次次望过萨格尔的坟头/一次次张望过白衣幽暗的闺房/可尔玛形影孤单,柔声地在山冈上唱着歌/萨格尔答应来却没来,四周已是夜色迷茫……
听啊,这就是可尔玛独坐在山冈上唱的歌:
月儿啊,从云端里走出来吧/星星啊,在夜空中闪耀吧/请照亮我的道路,领我去我的爱人打猎后休息的地方/他身旁摆着松了弦的弓弩/他周围躺着喘吁吁的狗群/可我只得独坐杂树丛生的河畔/激流和风暴喧啸不已/我却听不见爱人一丝儿声音……
我的萨格尔为何迟迟不归/莫非他已把自己的诺言忘记/……唉,你答应天一黑就来到这里/我的萨格尔啊,你可是迷失了归途/我愿和您一起逃走,离开高傲的父亲和兄弟/尽管我们两家家族世代为仇/萨格尔啊,我俩却不是仇敌……
啊,他们死了/他们的剑上犹有斑斑血迹/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你为何杀死了我的萨格尔/我的萨格尔啊,你为何杀死了我的兄弟?/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人哟/在丘岗旁安息着的万千战死者中,数你最英俊/可是他在战斗中却可怕无敌/回答我,亲爱的人,你们可听见我的呼唤/唉,他们将永远沉默无言,胸膛已冰凉如泥……
这就是你的歌啊,弥诺娜/托尔曼的红颜的闺女/我们的泪为可尔玛而流/我们的心为她忧戚……
这时巨浪击破了小船/阿玛尔奋身纵入大海/不知是为救他的岛拉/还是自寻短见/一霎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阿玛尔沉入海底,一去不返……
两行热泪从夏绿蒂的眼中流了出来,她心里感觉轻松了一些,维特却再也念不下去了。他丢下诗稿,抓住夏绿蒂的手,失声痛哭。
夏绿蒂的头靠在他另一只手上,用于绢捂住了眼睛。他俩的情绪激动得真叫可怕。从那些高贵的人的遭遇中,他们都体会出了自身的不幸。这相同的感情和流在一处的泪水,使他俩靠得更紧了。
维特灼热的嘴唇和眼睛,全靠在了夏绿蒂的手臂上。她猛然惊醒,心里想要站起来离开。可是,悲痛和怜悯却使她动弹不得,她的手脚如同铅块一般沉重。她喘息着,哽咽着,请求他继续念下去。她这时的声音之动人,真是只有天使可比!维特浑身哆嗦,心都要碎了。他拾起诗稿,断断续续地念道:
春风啊,你为何将我唤醒/你轻轻抚摩着我的身体回答/“我要滋润你,以天上的甘霖!”/可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即将袭来/吹打得我枝叶飘零/明天,有位旅人将要到来/他见过我美好的青春/他的目光将在旷野里四处寻觅,却不见我的踪影……
这几句诗的魔力,一下子攫住了不幸青年的心。他完全绝望了,一头扑在夏绿蒂脚下,抓住她的双手,把它们先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夏绿蒂呢,心里也一下子闪过维特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的预感,神志顿时昏乱起来,抓住他的双手,把它们撩在自己的胸上,激动而伤感地弯下身子,两人灼热的脸颊依偎在一起了。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已不复存在。
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同时狂吻起她颤抖的、嗫嚅的嘴唇来。
“维特!”她声音窒息地喊道,极力想把头扭开。
“维特!”她用软弱无力的手去推开他和她紧贴在一起的胸口。
“维持!”她再次喊道,声音克制而庄重。
维持不再反抗,从怀里放开了她,疯了似的跪倒在她脚下。她站起来,对他既恼又爱,身子不住地哆嗦,心里更加惊慌迷乱,只说:“这是最后一次,维特!你再别想见到我了!”说完,向这个可怜的人投了深情的一瞥,便逃进隔壁房中,把门锁上了。
维持向她伸出手去,但却没能抓着她。随后他仰卧在地上,头枕着沙发,一动不动地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些响声使他如梦初醒……
使女来摆晚饭了。
他在房中来回踱着,等发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才走到通向隔壁的房门前,轻声唤道:“夏绿蒂!夏绿蒂!只再说一句话!一句告别的话!”
夏绿蒂不做声。他等待着,请求着,再等待着,最后才扭转身,同时喊出:“别了,夏绿蒂!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