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年3月11日
歌德关于拿破仑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深思默想,于是我设法就这个题目谈下去。我说:“我想拿破仑在少年时代精力正处于上升的时期,在那样爽朗的心情中,我们看到当时仿佛有神灵在保佑他,他一直在走好运。而他晚年的情况却正好相反,爽朗精神仿佛已抛弃了他,他的好运气和他的护星也就从此离开他了。”
歌德回答说:“你想那有什么办法!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也再写不出我的那些恋歌和《维特》了。我们看到,创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种神圣的爽朗精神总是同青年时代和创造力联系在一起的,拿破仑的情况就是如此,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富于创造力的人。
“对了,好朋友,一个人不一定要写诗歌、戏剧才能显出富于创造力。此外还有一种事业方面的创造力,在许多事例中意义更为重要。医生想医好病,也得有创造力,如果没有,他只能碰运气,偶尔医好病,一般地说,他只能算是一个江湖医生。”
我插嘴说:“看来您在这里是把一般人所谓的‘天才’叫做创造力。”
歌德回答说:“天才和创造力很接近。天才到底是什么呢?它不过是成就见得上帝和大自然的伟大事业的那种创造力,因此天才这种创造力是产生结果的,长久起作用的。莫扎特的全部乐曲就属于这一类,其中蕴藏着一种生育力,一代接着一代地发挥作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其他大作曲家和大艺术家也是如此。裴底阿斯和拉斐尔对后代产生了多大影响,还有杜勒和荷尔霸因。最初发明古代德国建筑形式的比例,为后来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准备条件的那位无名建筑师也是一位天才,因为他的思想到今天还作为长久起作用的创造力而保持它的影响。路德就是一位意义很重大的天才,他在过去不少的岁月里发生过影响。他在未来什么时候会不再发挥创造力,我们还无法估量。莱辛不肯接受天才这个大头衔,但是他的持久影响就证明他是天才。另一方面,我们在文学领域里也有些要人在世时曾被捧为伟大的天才,身后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他们比自己和旁人所估计的要渺小。因为我已经说过,没有产生长远影响的创造力的就不是天才。此外,天才与所操的是哪一行业无关,各行各业的天才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像奥肯和韩波尔特那样显示天才于科学,像弗里德里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仑那样显示天才于军事和政治,还是像贝朗瑞那样写诗歌,实质都是一样的,关键在于要有一种思想、一种发明或所成就的事业是活的而且还要活下去。
我还应补充一句,看一个人是否富于创造力,不能只凭他的作品或事业的数量。在文学领域里,有些诗人被认为富于创造力,因为诗集一卷接着一卷地出版。但是依我的看法,这种人应该被看做是最无创造力的,因为他们写出来的诗既无生命,又无持久性。反之,哥尔斯密写的诗很少,在数量上根本不值一提,但我还是要说他是最富于创造力的,正是因为他的少量却有内在的生命,而且还会持久。”
谈话停了一会儿,歌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我很想他就这个重要题目再谈下去,因此设法引他再谈,就问他:“这种天才的创造力是单靠一个重要人物的精神,还是也要靠身体呢?”
歌德回答说:“身体对创造力有极大的影响。过去有过一个时期,在德国,人们常把天才想像为一个矮小瘦弱的驼子,但是我宁愿看到一个身体健壮的天才。
人们常说拿破仑是个花岗石做的人,这主要是就他的身体来说的。什么艰难困苦拿破仑没有经历过?从火焰似的叙利亚沙漠到莫斯科大雪纷飞的战场,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行军、血战和夜间露营,哪样的困倦饥寒他没有忍受过?觉睡得极少,饭也吃得极少,可是头脑仍经常高度活跃。在雾月18日的整天紧张活动之后,到了半夜,虽然他整天没吃过什么饮食,却毫不考虑自己的体力,还有足够的精力在深更半夜里写小那份着名的《告法兰西人民书》。如果想一想拿破仑所成就和忍受的一切,就可以想像到,在他40岁的时候,身上已没有哪一处还是健全的了。可是甚至到了那样的年龄,他还是作为一个完好的英雄挺立着。
不过你刚才说得对,他的鼎盛时期是在少年时期。一个出身寒微的人,处在群雄角逐的时代,能够在27岁就成为一国3000万人民崇拜的对象,这确实不简单啊!呃,好朋友,要成就大事业,就要趁青年时代。拿破仑不是惟一的例子……历史上有成百上千能干的人在青年时期就已在内阁里或战场上立了大功,博得了巨大的声誉。”
歌德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假如我是个君主,我绝不会把凭出身和资历逐级上升,而到了老年还踏着习惯的步伐蹒踞爬行的人摆在高位上,因为这种人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我要的是青年人,但是必须有本领,头脑清醒、精力饱满,还要心地善良、性格高尚。这样,统治国家和领导人民前进,就会成为一件乐事!但是哪里去找愿意这样做、这样用得其才的君主呢?
我对现在的普鲁士王太子抱有很大的希望。据我所知道和听到的,他是个杰出的人物。既是杰出的人物,就必须选用德才兼备的人。因为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物以类聚,只有本身具有伟大才能的君主,才能识别和重视他的臣民中具有伟大才能的人。‘替才能开路!’这是拿破仑的名言。拿破仑自己确实别具识人的慧眼,他所选用的人都是用得其才,所以在他毕生全部伟大事业中都得到妥当的人替他服役,这是其他君主难以办到的。”
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歌德自己在这样高龄仍任要职,而且这样明确地重视青年,主张国家最高职位应由年轻而不幼稚的人来担任。我由此提到一些身居高位的德国人,他们虽届高龄,可是在掌管各种重要事务的时候,却并不缺乏精力和年轻人的活跃精神。
歌德回答说:“他们这种人是些不平凡的天才,他们在经历一种第二届青春期,至于旁人则只有一届青春。
“我生平有过一段时期,每天要提供两印刷页的稿件,这是我很容易办到的。我写《兄妹俩》花三天,写《克拉维哥》花一星期,这你是知道的。现在我好像办不到了。我还不应抱怨自己年老,已缺乏创造力了,不过确实是这样,年轻时期在任何条件下每天都办得到的事,现在只有在时做时息而条件又有利的情况下才办得到了。十几年以前,在解放战争后那些快乐的日子里,我全部精神都倾注在《西东胡床集》那些诗上,有足够的创造力每天写出两三首来,不管在露天、在马车上还是在小旅店里都是一样。现在我写《浮士德》第二部,只有上午才能工作,也就是睡了一夜好觉,精神抖擞起来后,还要没有生活琐事来败兴才行。这样究竟做出了多少工作呢?在最好的情况下能写出一页手稿,一般只写出几行,创作兴致不佳时写得更少。”
我就问:“一般说来,有没有一种引起创作兴致的办法,或是创作兴致不够佳时有没有办法提高它呢?”
歌德回答说:“这是一个引起好奇心的问题,可想到的道理和可说的话很多。
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做来自上界、出乎意料的礼物,看做纯是上帝的婴儿,而且应该抱着欢欣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它、尊重它。它接近精灵或护神,能任意操纵人,使人不自觉地听它指使,而同时却自以为在凭自己的动机行事。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经常被看做世界主宰的一种工具,看做配得上接受神力的一种容器。我这样说,因为我考虑到一种思想往往能改变整个世纪的面貌,而某些个别人物往往凭他们创造的成果给他们那个时代打下烙印,使后世人永记不忘,继续产生有益的影响。
不过此外还有另一种创造力,就是服从尘世的影响。人是可以更多地凭借自己的力量来控制的,尽管就是在这里,人也还是有理由要感谢上帝。属于这一类创造力的有按计划来执行的一切工作,其结果已经历历在目的思想线索的一切中间环节、以及构成艺术作品中可以眼见形体的那一切东西。
例如莎士比亚最初想到要写《哈姆雷特》时,全剧精神是作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印象呈现到他眼前的,他以高昂的心情巡视全剧的情境、人物和结局,这个整体对他纯粹是来自上天的一种礼物,他对此没有直接的影响,尽管他见到这个整体的可能性要以具有他那种心灵为前提。至于一些个别场而和人物对话却完全可以凭他自己的力量去操纵,他可以时时刻刻写,天天写,写上几个星期,只要他高兴。我们从他的全部作品中的确可以看出他始终显出同样的创造力,在他的全部剧本里我们指不出某一片段来说,‘他在这里走了调子,写时没有使尽全力。’我们读他的作品时所得到的印象是,他这个人无沦在精神方面还是在身体方面都很健康刚强。
不过假如一个戏剧体诗人身体没有这样强健,经常生病虚弱,每天写作各幕各景所需要的创造力往往接不上来,一停就是好几天,在这种时候他如果求助于酒来提高他已亏损的创造力,弥补它的缺陷,这种办法也许有时会生效,但是,凡是用这种办法勉强写出来的部分,总会使人发现很大的毛病。
……创造力在休息和睡眠中和在活动中都可以起作用。水有助于创造力,空气尤其如此,空旷田野中的新鲜空气对人最适宜。在那里,仿佛上帝把灵气直接嘘给人,人由此受到神力的影响。拜伦每天花大部分时间在露天里过活,时而在海滨骑马遨游,时而坐帆船和用橹划的船,时而在海里洗澡,用游泳来锻炼身体。他是一位少见的最富于创造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