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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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独身的叔叔和姨妈(2)

一个小时后他就回来了,乐呵呵的。原来学校的教导主任接待了他,说他的意见是对的,下次不再这么分班了。这次只是为了应试辅导时对症下药。教导主任还大力夸奖了我,说我在数学和语文的综合成绩上名列全校第一,高中能考上全市任何一所名校,让爸爸做一个选择。

爸爸充满了成功感,与我商量,问我是考格致中学,还是育才中学?

“我想好了,考离家最近的培进中学,步行不到五分钟。普通的学校也有优秀老师,而最重要的是学生本人。”这是我这一年来的切身体会,对爸爸有说服力。

更大的说服力没有说出来。当时已经进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人多,早就吃不饱了,我不可能每天饿着肚子步行很久上学、回家,更没有钱坐公共汽车。

于是我就进了培进中学。这个学校是新搬来的,后来又搬走了。当时就在我家南面江宁路、康定路口的一个旧巡捕房里,原来叫戈登路巡捕房,戈登是一个英国将军的名字。

3

果然,不太知名的培进中学顷刻之间就把我带进了人文学科的“狂欢节”。

高雅而美丽的刁攀桂老师每次一上作文课就兴高采烈地问大家:“大家猜猜看,我又要朗诵谁的作文了?”

当时的男女同学还不会齐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用目光代替了叫喊,我立即红着脸低下了头。

刁攀桂老师的朗诵,是一种最神奇的语文教学法。乍一看,她似乎没有怎么教我,却用声调告诉我,哪一段写得不错,哪一段写得平泛;有些字句不妥,她略有顿挫,似又微微皱眉,但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眉飞色舞地朗诵下去了。她给了我一种有关写作这件事的无限喜悦,这比表扬和纠错都重要得多。这种喜悦自她植入之后,一直浸润于我的生命深处,直到今天。

紧接着她,端庄肃然的汪穆尼老师又把我们带入了古典文学天地。当时正好育才中学的老校长段力佩先生出任静安区教育局副局长,下令“每个中学生肚子里必须烂掉五十篇古文。”这是一个带有竞赛性质的辛苦事,汪穆尼老师除了课本中的古文外还补充印发了一大堆,不能少了五十篇。我由此通读了《论语》,背熟了《离骚》和大量诗词。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市作文比赛中获得大奖,获奖作文立即被收入语文补充教材,于是又要红着脸,低着头听汪穆尼老师逐字逐句地分析这篇作文了。

他问:“请同学们回答,在这一段里,作者运用了哪几种修辞手法?”他把眼睛扫向全班同学,只是不看我。

比语文更花精力的是英文。孙珏老师抗日战争期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随即进入了美军翻译训练团,解放后要在履历表上填写这段历史的证明人,他觉得应该拣大家知道的填,就填了“蒋中正”。这件事让他后来在“文革”中多吃了不少苦头,但已经足可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谙世事的天真人物。我现在还想不出来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中他如何通过非法途径弄到了英国刚出版的教材和练习册,印发给我们当课本的。他把英语教学当作了一场近乎疯狂的游戏,不断出英语墙报,演英语剧,唱英语歌,还在几个公园里设下了一个个十分恐怖的英语路标,叫我们去寻找。现在想来,没把他当作美国间谍抓起来真是万幸。

对语文和英文如此投入,我高中时的数、理、化成绩就一败涂地了。想到初中时能够让数学在几星期之内彻底翻身的奇迹,因此没太当一回事,但越来越发现翻身的希望已十分渺茫。难为情的是,刁攀桂老师的丈夫刘启钧老师正好在教我们物理,我丑陋的物理成绩怎么对得起刁攀桂老师的优美朗诵?为此,我也曾下狠心用过几天功,换来刘启钧老师在试卷上方的一行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惜到第四日,他又不得不闭目了。

报考大学的过程,我已在《长者》一文中有过详细叙述,不再在此处重复。当时浑身充溢的,是高中毕业生才有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我坚信自己能轻易地考上任何一所我想考的文科大学,因此完全不在乎名校,只在乎“最难考”。那年全国最难考的文科高校就是上海戏剧学院,而且,恰恰又是离我家最近的高校。

近,对我至关重要。为了我读书,全家都跟着搬来了,我再远离,这算什么事儿呢?

当时的大学,还严格地实行班级制。入学后我的同桌叫李小林,她是著名作家巴金的女儿,于是我也就很快见到了巴金先生。早年在乡间那个黄鼠狼出没的小书房,我就读完了他的《家》、《春》,《秋》。

我们的带班辅导员,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古典文学教师盛钟健先生,他主修唐代文学。但在整个上海戏剧学院,推崇的是英、法、俄文化,而且讲究感性面对,而不是抽象概括。尽管当时的社会气氛,已弥漫着一片极左思潮。

4

叔叔最高兴的,是我的作文获得全市大奖。他要我多买几本获奖作文集寄去,好送给单位同事。不久,他又来上海了。

爸爸也高兴,但读完我的那篇作文他沉默了。为什么来了上海好几年,写来写去还是乡下的事呢?

他倒不完全是怪我。连评审委员们也这么喜欢乡下,这是什么缘故?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叔叔听,叔叔只是淡淡地说:“来一下上海也可以,以后不知会到哪里去。”

爸爸对叔叔的这种口气,总是不太理解。

我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类差异,问题主要出在叔叔身上。

叔叔由于自己对上海的脱离,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淡我们全家对上海的进入。这种心态,已经明显地有失公正。对此,他自己其实也感觉到了,却一时无法点破,成了隐隐的一块心病。

以我为例,他已看到,上海这座城市以一种多年沉积的文教力量,对一个乡下孩子进行了全方位的塑造。如果说他觉得那些功课在小城市里也能完成,那么在一个人的整体文化素养上就不是这样了。他每次来上海,总会很饥渴地先看一些外国电影,却发现我几乎已经和同学们一起看过全部当时被允许放映的苏联电影、意大利电影、美国电影和法国电影,可以很知心地与他讨论银幕上的《白夜》、《白痴》、《上尉的女儿》、《奥赛罗》、《第十二夜》、《偷自行车的人》、《百万英镑》、《天堂里的笑声》、《红舞鞋》……这只有在上海才有可能。他很清楚,谈论这些作品和它们的背景、作者,也可以在各地大学的课堂里,但最适合的地方还是上海的落叶梧桐、斑驳洋楼间。

本来,安徽的一切是他的彼岸,但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彼岸已渐渐失望。结果,反而是上海成了他的彼岸。他不想承认自己当初“从旧世界突围”的青春激情已经蜕变,只叹息自己落脚的环境不太干净。

好几次来上海,他都要我为他抄写几封寄给北京领导机关的投诉信。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为安徽隐瞒下来的巨大灾情。他说,老百姓太苦了,北京却不知道。凡是安徽写给中央办公厅的信都被截留和侦察,因此他只得到上海投寄,又只得让我抄写。我在抄写中看到了另一个叔叔,与平日温和谈吐的叔叔完全不同。

祖母知道我在为叔叔抄信,会问起信中的内容。我说了一些,祖母就叹气了。叹完天灾之重、人祸之深,便再叹一声:“他不会在安徽成家了!”

当时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爸爸就对妈妈说:“他成家的事,你明天随意地问问他,我和妈不方便。”

那几天叔叔在上海,住在福州路、浙江路口的吴宫旅馆,他单位驻上海办事处的所在地。第二天下午回家,祖母到厨房做菜去了,妈妈就当着我的面与他谈起了成家的事:“你给单位领导说说,以后就在驻上海办事处工作吧,也好在上海成了家。上海人多,选对象方便。”

叔叔说:“嫂嫂,我比过,我们那里,环境不好,人倒贤惠;上海相反,环境不错,人吃不消。”他说的“人”,当然是指女性。

妈妈说:“那里有看上的吗?”

叔叔看了我一眼说:“反正侄子也大了,我做叔叔的不用避他。是她们看上我。只要我的布鞋放在门外,我的工作服挂在门外,总有人抢着洗干净了……”

妈妈问:“猜到谁了吗?”

叔叔说:“我叫几个助手去打探过,是两个本单位的女职工。这两个女职工都已经有人在追求,我如果挨一下边,会被那些追求者恨死。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社会上的,其中有一个演员特别主动,但我想过,不合适……”

“其实上海有很多好女人,好像更适合你。”妈妈说。

“再说吧。”叔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朝我挥一下手,要我跟着他去吴宫旅馆,去认识他们单位的两个人。

“今后家里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他说。

5

我到吴宫旅馆门口就笑了,上海旧书店就在边上。当年叔叔在这里买过《祭侄帖》,外公在这里卖过《苏东坡集》。斜对面,正是外公第一次请我吃饭的鸿运楼。

叔叔先把我带进一个房间,是他这几天的住所。他让我坐下,然后很认真地与我商谈一件事。

他先问:“你每个月向家里要多少钱?”

“五元。”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