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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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独身的叔叔和姨妈(3)

“怎么这样少?伙食费呢?”他问。

“伙食费有助学金。五元只是零用。”我说。

他说:“从下个月开始,你不要问家里要钱了,我给,但要对爸爸、妈妈说是助学金增加了。你每月初都到这里找我的同事领钱,我已关照过他们。另外,你还要留心家里在什么地方缺了钱,算一算数字,一起领,交给爸爸、妈妈时只说是你的稿费。全家已经那么拮据,他们还是不让我补贴,真没有办法。”

我知道家里的困难,同意找个借口,不拿家里的钱了,但觉得“稿费”的说法太离谱。爸爸知道,那篇得奖作文的稿费是二元钱。

叔叔说:“反正你得过奖,有理由说稿费,他们也不会去查。”

于是,我在隔壁房间认识了叔叔的两个同事。下个月,我从他们那里领了十元钱,五元留给自己,五元试着冒充稿费,交给爸爸、妈妈。

爸爸没有怀疑,只是说:“稿费买书,这要成为规矩。”立即把钱还给了我。

祖母则在一旁说:“还在读书就挣钱了,真可怜。这钱大人不能要。”

我只得把这五元钱送回吴宫旅馆。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说:“留着吧,当下个月的零用钱。”

其实,我当时所谓零用,也就是买书,好在书店就在隔壁。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还与我聊了一会儿天。他们很羡慕叔叔,说他技术出众,又一表人才,永远是女孩和媒人关注的焦点,但他总是推托说,在上海已有对象。有几个媒人还托他们,在上海查访一下他的女朋友,如果不怎么样,她们要想法换下来。

他们问我:“你叔叔在上海有没有对象?”

我想说没有,但又觉得叔叔这样推托可能有什么考虑,便改口说:“不知道。”

6

风风火火要给叔叔做媒的,是姨妈。

“再好不过的了。”她对祖母说,“当年要排法租界里最体面的人家,十个指头伸出来,这家一定在里面。全家会英文,基督徒,这最小的女儿比志士小六岁,正好,人也本分……”

祖母说:“这样的好人家,看得上我家志士吗?”

姨妈说:“看上了!那天志士带我们那么多人坐轮船夜游浦江,我放了消息过去,她妈、她姐和她本人也都买票上了船,一来一回看了三个钟头,结论是可以交往!”

祖母喜欢与姨妈讲话,只是总觉得她讲话喜欢加油加醋,要打折扣。但叔叔年纪确实也不小了,祖母要我写一封信到蚌埠,提几句姨妈所说的事,希望他什么时候有空来见个面。

给叔叔写这样的信我下笔有点为难,好在算是转述祖母的旨意。

叔叔没有很快回上海。姨妈来催问过好几次,每次都抱怨: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三个月后,叔叔回上海了。祖母通知姨妈过来,当面谈谈。

叔叔感谢姨妈的一片好心,却说:“我不能让我妈去面对一个满口英语的老太太,而且,我们家信仰的是佛教。”

姨妈说:“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你们自己。现在我已经很少见到那么有气质的女人了。”

叔叔说,他相信那人很有气质,但与自己不配。顺便开了一句玩笑:“法租界,有点怕人。”

姨妈说:“其实法租界比英、美的公共租界讲秩序,走出来的人也登样。”她讲起了老话。她自己,也住在原来的法租界。

叔叔笑着问我:“这你听不懂了吧?”然后把脸转向姨妈,说:“法租界确实不错,不单讲秩序,还讲情调,这是英、美公共租界比不上的了。但是,我们中国人能够学到一点西方的秩序已经不错了,那情调哪能学得过来?硬学,就假了,有点装腔作势。所以法租界出来的中国人总有点奇怪,除了大姐你。”

这下姨妈笑了:“你是老上海,什么也瞒不过你。但那个女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叔叔说:“不管怎么说,要我每年来往于淮河灾区和上海法租界之间,反差实在太大。”

姨妈说:“不能调回上海吗?”

叔叔说:“还没有下这个决心。”

姨妈说:“等你下了决心,上海的好女人都嫁光了!”

叔叔说:“那就再下决心调走。”

7

姨妈给叔叔做媒的事没有成功,但她为这事一趟趟来,倒让祖母、爸爸、妈妈想起了她自己的婚事。

妈妈对爸爸说:“你弟弟的事我出面谈;我姐姐的事,要你出面谈了。”

祖母觉得对。

爸爸约来大舅和二舅,了解了姨妈的一些情况。

“三年自然灾害”使姨妈不再端大户人家的架子了,甚至也不隐瞒自己在菜场做营业员的事实了。在那饥饿的年月,她经常会急急地通知各家亲戚:“后天有一批小带鱼到货,要一早就去排队!”或者是:“明天菜场关门前有一些豆制品要处理,不要错过!”但每次亲戚们赶去,总是人山人海,她也毫无办法。

心态松下来了,但她依然漂亮,因此下班后还是会对着镜子打扮一下,与益胜哥一起到复兴公园散步。她坚持叫那个公园的老名:法国公园。

益胜哥上学时,她一个人去。

往日法租界的全部豪华,都退缩到了复兴公园铺满青苔的小径间。小径边有精致的洗手座,安琪儿的雕塑敛着翅膀。姨妈这人坚强,并不多愁善感,她天天在那里散步,只是为了享受一种舒适的气息。

当时,这样的散步者实在不少,每人背后都藏着一部历史。他们都是礼仪中人,在小径间相逢,虽素昧平生也会点头示意,却不会有太多的询问。怕自己背后的历史吓着别人,还是怕别人背后的历史吓着自己?

所以,在当时的复兴公园,多的是眼光,少的是声音。这种安静气氛,引来了更多冀求安静的人。

二舅告诉爸爸,在复兴公园,姨妈遇到过好几个尾随者。都是体面男人,在姨妈离开公园后还一直跟着。像是不良之徒,其实并不。

那些男人被姨妈的身姿和容貌所吸引,予以过分的注意,这很自然,却为什么要尾随呢?原来,他们渐渐发现这个女人来散步时常常单身。有时身边跟着一个男孩子在叫她“妈”,但从来没有看见有丈夫陪伴。时间一长,其中有几个男人越来越想弄清她究竟有没有丈夫。这不是无聊者的好奇,而是一些在巨大社会变动中由于种种原因而沦为单身的男人,在探寻再次婚姻的可能。

尾随者有好几个,彼此心照不宣。

姨妈是见过世面的,对这种事情并不害怕,只是想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她试过很多办法,例如突然回身迎面走去,或者停在街角一家小店前静观对方举止,终于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一些懂礼貌、守分寸的正派男人,似乎就住在她家附近。

她出门更讲究衣着和发式了,不是看上了谁,而是为了任何女人都会在意的那一点自尊。

复兴公园还是常常去,尾随的事情有增无已。她渐渐有点生气,心想这都是一群什么样的陈腐君子啊,连打个招呼都不会,就只会躲躲闪闪地跟、跟、跟!

有一天,她与益胜哥去公园,益胜哥被一群孩子的游戏所吸引没跟上,她东张西望地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后来发现益胜哥已经追上来,跟在她后面了,便趁机大声说了一句:“你怎么跟在后面也不叫我一声!”说完她又笑眯眯瞟了一眼后面的草树间,让更多的耳朵听出一点更多的声音。

第二天,她刚进公园大门,就看见一个男子迎面走来,大大方方地招呼一声:“你今天来晚了。”

姨妈觉得应该鼓励一下这种绅士风度,来嘲弄一下那些陈腐君子,就与他交谈了一会儿。

两天后,他们已经坐在长椅上聊天了。

这位先生姓杨,正好与姨妈住在同一条弄堂里。

不久姨妈发现,身后再也没有尾随者。难道是因为与杨先生坐在长椅上交谈了几次吗?在一次闲聊中,她随口说起这件事。

杨先生说:“都被我处理了。”

“怎么处理?”姨妈奇怪地问。

“我告诉他们,这个漂亮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带枪的警察,高高大大,正好是我的朋友。”杨先生说。

——二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事,是姨妈自己讲给他听的,但现在不知道姨妈和这位杨先生的关系怎样了。

祖母听了,对爸爸说:“有苗头。你找她谈,就说这个杨先生。我在边上添柴。”

8

姨妈被叫来了。

爸爸和祖母在外面一间与她谈话,我和妈妈躲在里边一间偷听。

爸爸开门见山,坐下就问:“大姐,那位杨先生的事,有希望吗?”

姨妈说:“二弟告诉你们的吧?成不了。”

爸爸问:“为什么?”

姨妈说:“他人很不错,但只对我好,对益胜很冷淡。”

祖母在一旁轻轻应和了一句:“对。对孩子冷淡的,不能要。”

祖母的话虽轻实重,因为她自己就是带着一大群孩子守寡下来的。

妈妈知道今天的谈话不可能再有其他发展,便在里屋喊一声“吃饭了”,随手把门打开。

姨妈看见我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你上大学后还没有到我家去过。益胜没上大学,你可不能看不起这个表哥啊!”

我说:“怎么会!真是很久没见益胜哥了。”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