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指令已经留在我的大脑里了,我无法违抗。
好吧,我去。我将怀惴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收起这个思绪。我怕舅舅锋利的目光看穿我的心思。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目光温和,略带犹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可以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涨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
"亚伦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怨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我就让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断开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把那根可恶的管子给我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只想看看你的童年,不愿看你肮脏的成人思维。"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劈劈拍拍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第一次准许亚伦来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免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她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她从来不是虔诚的教徒啊。所以她并不是拜伏于舅舅的信仰,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轻多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再殴打你。"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强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亚伦哭着来喊上我父亲,把病人平放到床上。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燥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可他从不承认父亲打过他。可怜的亚伦啊。我问舅妈:
"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
舅妈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发病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来控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割开后,不发病的脑半球不再受影响,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但他肯定在听着。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舅妈说,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我问:"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耐心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道左右半球的信息。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病人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亚伦父亲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
"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非常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
"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米基低头看看我,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
"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已经切断了啊。"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迭照片,让他用左眼观看。舅妈告诉我们,教授现在要试验右脑是否有独立意识(科学家曾认为,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看到喜欢和讨厌的人物时,分别用姆指朝上和朝下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相连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达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姆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每一个犹太人的内心深处。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那时,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刚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伦父亲迅速把姆指朝上。舅妈说:
"看来,右脑对他人的判断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亚伦父亲在努力思索,在正常人看来,这和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他竟然不认得自己!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姆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只能正确判断他人而不能判断自我。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照片中的自己,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