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
"阿莉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泪水忽然汹汹地流出来,她和着泪水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与云层中那座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相比,这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他们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
"上帝必将惩罚那些褒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剥夺了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份的苦楚和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条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
"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作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他,那是她不愿做却必须做的,是教长舅舅托付给她的重任。她打算用"有限的坦率"先赢得亚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这个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同亚伦的欢情并不仅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家伙是她少女时的恋人……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静。头顶上方,一架机器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不能动弹。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
"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骂声渐渐低下去,她的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丽拉说:
"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断了左右脑之间的骈胝体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骈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骈胝体里的神经一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骈胝体的创口已经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
"开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哈西迪教派的教徒们虽然智能低下,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比如,可能在阿莉亚的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对吧。"
亚伦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插头上,两人的大脑被联在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豆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下是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与一条同样笔直但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主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出那是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电。我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不知怎的,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劈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亚伦靠近我,我怛惕不安地团起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看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一个人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这根管子是干什么的?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亚伦没回答,示意我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到我的头上——不是我的头,应该是亚伦的脑袋。我们两人的眼睛已经被共用了,我一时难以适应这种视觉上的怪异。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教长舅舅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戴无沿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塞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
"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不光夺去了人们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的教义拒绝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塞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着等待了。如果我们再不行动,二十年后将找不到一个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浑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
"杀死他,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