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有能将莫扎特弹得如此具有神性和自然性的天使吗?听这个录音就像听到莫扎特最真实可信的歌唱一样,这种感受我是从不曾有过的,即便在听那两张ORFEO唱片时都没有。
出生于敖德萨的乌克兰钢琴家艾米尔·吉列尔斯过早地去世,是20世纪末全球乐坛最无法挽回的惨重损失。用美国一位著名音乐评论家的话讲,他的琴艺刚刚达到一个令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就倏然离去,留下一大片曲目上的空白,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他经过精心周密准备的贝多芬第三十二首奏鸣曲(作品111)已经临近录音前夕却永远也无缘听到了。
吉列尔斯的代表性录音并不丰富,最好的几乎都在DG厂牌,来自俄罗斯“旋律”(MELODIA)厂牌的东西良莠混杂,在EMI的一些协奏曲虽有很大的名声,但对于听过他现场演奏的人来说,唱片里的声音是远不能与之相比的。毫无疑问,他为DG录的贝多芬是最值得反复聆听、反复咀嚼、反复回味的,这个后来汇为九张套装的专辑唯独不包括作品111,无与伦比的《“英雄”变奏曲》可以作为最贴心的补偿。
当我钟情于吉列尔斯的贝多芬之际,却道听途说来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比如德国最权威的评论家约阿希姆·凯泽尔对吉列尔斯弹奏斯卡拉蒂的评价:任何想要弹斯卡拉蒂的人向吉列尔斯学一辈子都学不会。这些话经常引起我的好奇心,我上哪儿去找到吉列尔斯弹的斯卡拉蒂呢?我还听到一种说法,认为吉列尔斯的斯卡拉蒂和米凯朗杰利是一个级数的,这更加吊起了我的胃口。
1969年吉列尔斯举行了他的萨尔茨堡“首演”,他弹的莫扎特被评论家誉为“第一个将莫扎特置于和贝多芬同等地位的钢琴家”。此后他便作为萨尔茨堡最尊贵的艺术家而连续几年受到邀请。慕尼黑的ORFEO唱片公司出版了1970年和1972年的实况录音,曲目包括莫扎特的K。533和K。494、舒伯特的D。784和D。780、勃拉姆斯的幻想曲作品116以及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尽管人们对他权威的勃拉姆斯和李斯特同样折服,但一听难忘或者说被彻底震撼的还是莫扎特,公认成就在里赫特、古尔达和阿劳之上。
我绝对相信20世纪最伟大钢琴家以里赫特和吉列尔斯作为“双璧”这一说法,然而里赫特的地位看起来更加稳固,没有任何疑议,而把吉列尔斯放到如此高的位置似乎就不那么具有说服力。我想有几方面的原因遮蔽了吉列尔斯的实际地位:其一是他把大量时间放在莫斯科,给他的导师涅高兹(一译纽豪斯)做助手,承担很繁重的教学任务;其二是他的录音档案混乱芜杂,除晚期为DG有计划地录制贝多芬之外,少有在主流唱片公司较系统的录音。奇怪的是,许多小厂牌发行的里赫特各种音乐会实况都很受市场追捧,而吉列尔斯在前苏联留下的数量可观的珍贵记录却不那么受西方待见。这是我至今也参不透的一个迷局。
吉列尔斯以六十九岁的“低龄”去世,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他就像20世纪所有艺术大师一样,巨大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宛若隔世。但是当我们纪念一个又一个百岁大师之后,却被提醒伟大的吉列尔斯才刚刚年过九旬。DG以“原版大师(Original Masters)”和“永远的莫扎特”名义发行三套唱片来纪念大师生日,分量最重、部头最大的一套是将从前的九张贝多芬再版,价值最稀罕的是1935—1955年间的“早期录音”,而对我来说最具有文献解读意义的是1970年1月萨尔茨堡的莫扎特,它比ORFEO早先出品的两张唱片精彩十分!
“早期录音”里的所有资源完全来自莫斯科,而且是第一次以CD面目问世。最早的1935年演奏的罗埃利/戈多夫斯基《基格舞曲》和舒曼《托卡塔》都是炫技的代表性作品,十九岁的吉列尔斯以无敌技巧稳稳控制住局面,设计均衡,起伏有致,只可惜钢琴声音信号的拾取有些失真,多听令人难耐。1949年演奏的肖邦G小调第一叙事曲像散文诗一样有开阔的气息和平缓的铺陈,沉静处无欲无求,激烈处神采飞扬,仅此一曲就勾起我想再听他后来演奏的肖邦的欲望,那一定是境界更上层楼的演绎吧?1940年演奏的李斯特降E大调《帕格尼尼练习曲》精巧而优雅,毫无张扬与夸饰的痕迹,它与接下来的第九号《匈牙利狂想曲》形成一种形式上的对比,而后者是一个令乃师涅高兹也惊叹不已的演绎,1951年的吉列尔斯已俨然大家风范,他以平视角度诠释李斯特,以灵巧放松的触键和稳健的节拍层层递进,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将李斯特“狂想曲式”的妙处逐渐地一一呈现,歌唱性和逻辑性结合得比例恰当,天衣无缝。
五首斯卡拉蒂录于1955年,K。159好到几乎叫人起立喝彩,缜密的句法和剔透的音色以及工整的对位结合在一起无不妙至毫巅,这使我想起从前推崇的波戈莱利希和米凯朗杰利,后二人似乎都没有吉列尔斯那样沉着冷肃的底气,往往徒具华丽音色而忽略内在逻辑的不容置辩性。K。27更像是一次首尾相接的内在逻辑推演,那种沉静和淡然的意态令人心醉不已,来自大自然的神奇呼吸啊!它在我闭上双眼的时候呵护我悄然入梦。K。380是一支名曲,不知有多少人在弹它。吉列尔斯弹出了大气,弹出了婉转,弹出了傲视一切的睥睨。我本来以为这样的境界只在他晚年才出现,为何1955年竟有如此奇迹发生?!
第二张CD里有贝多芬的C大调奏鸣曲作品2之三和梅特纳的G小调第三奏鸣曲,都是1952年的录音。以那个年代的视角来看吉列尔斯的贝多芬,他的浪漫主义是朴素而健康的,同时也发生了一些新奇而特殊的效应。第二乐章的高音区主题带有雾茫茫的朦胧色彩,支撑声部迂回往复,带有魔幻多变的不可知意味,这是至今听来都令人动容的第二乐章。记得布伦德尔说他最钟爱贝多芬这首奏鸣曲,但是听他的录音却听不出到底特殊在何处,似乎这个谜在听吉列尔斯这个更老的录音时有了答案。这几乎是一个没有任何难度的乐章,但是就像弹莫扎特一样,谁能将有形之有化作无形之无呢?吉列尔斯不仅自己沉醉于冥想之中,还引导听者进入他的解题世界—这是一道永远也无法解答的数学题,其乐趣就在于寻找各种能够排列出来的层层缠绕的可能性。第三乐章越发不像贝多芬了,倒有点古尔德弹巴赫的旨趣,那略显机械的无表情的玲珑律动,将乐思带入更加不可知的乐园,“小巨人”的小机智竟是如此饶有趣味,与他特有的大开大阖实在是大相径庭了。
吉列尔斯毫无疑问是他的同胞梅特纳作品的演释权威,但是这种权威竟是那么富于亲和力和人情味,他把梅特纳演奏出潺潺不息的流动感,左右手既交错又分离的那种极具弹性的张力使梅特纳原本略显枯燥的高技术含量披上光怪陆离的形式美外衣。此时吉列尔斯一定是面无表情的,他的严肃亦未尝不是一种权威的表现,他对外在形式的追求是由深刻的内在控制作基础的,随着逐个乐章的深入及延展,乐思及音响厚度的膨胀越来越目的明确,导致出现两个发展的方向,一个超然而轻松地袅袅上升,一个留下慢慢沉没,悄然归隐于行将封闭的内心。没有吉列尔斯的梅特纳是不可言说的,或者说无从说起更为适当吧?
吉列尔斯的莫扎特不仅是“天籁”,而且是崇高而洁净的“白日梦”。K。281的降B大调第三奏鸣曲声音明亮高洁得完全不食人间烟火,世界上真有能将莫扎特弹得如此具有神性和自然性的天使吗?听这个录音就像听到莫扎特最真实可信的歌唱一样,这种感受我是从不曾有过的,即便在听那两张ORFEO唱片时都没有。但是为什么这个在1970年莫扎特生日前后的演出录音竟一下子达至这样凡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呢?这是我连日来不停思索的问题。我沉浸在与莫扎特近距离相处的愉悦中,深深感到语言的乏力,我再也无从形容这是怎样一种莫扎特啊!也许K。398的变奏曲会把我的听觉拉回现实,但是吉列尔斯的平均与缜密还是将一切具象与抽象悬在空中,他在变化中会适当增强一点力度,但总是浅尝辄止,甚至用突然减慢的速度来抵消力度的微微增量,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变奏曲不是一步步推向高潮,而是向“无”的深处缓缓退去,滴水不漏的流向昭示了义无反顾的决心,偶尔灵光一闪的俏皮当你想攫住它的影子时总是转瞬即逝。你会将期待转入下一首曲子。
K。397的D小调幻想曲貌似简单,却是已经很靠近贝多芬的风格了。吉列尔斯的演奏有力地阐明了这一点,而我如果说这不是贝多芬竟然需要一番勇气。
终于听到如仙乐一般的K。310啦!听过吉列尔斯的演奏,我竟有此生可以瞑目的怪念头。这同样是用语言无法说得清楚的事情。总之我再听别人演奏这部作品就有被亵渎的感觉。其实我决定写这篇文字的全部动力便来自吉列尔斯弹的这首K。310,然而我对这个演奏却是真的无话可说,这只有对生命再无所求,对此在心满意足、对彼岸信心满怀的人方能自然流露出这般情愫,这情愫的力量当然是强大的,强大到能够催人泪下,强大到令你既无限留恋人间世而又完全无可留恋。就让我一直呆在第二乐章那洁白无瑕的“白日梦”境里吧!
第二张唱片是一个再版,吉列尔斯弹的降B大调第27协奏曲,以及和他的爱女海伦合奏的降E大调双钢琴协奏曲,由卡尔·伯姆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协奏。这是在任何规模的唱片收藏计划中都不可或缺的名版,各种赞誉已经很多,在此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