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帝国政界往事》
吴思
“岳飞必须死。”李亚平说。在《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这本书里,作者用五分之一的篇幅推演出这个结论。
这是一本坚持讲故事的历史书,读来很有《万历十五年》的味道,娓娓道来,隽永通达,让我们感应到古人的心跳。但在一连串的精彩故事中,我读出了一道关于暴力均衡的残酷方程式:自身暴力=异己暴力,这是维持既有秩序的常规条件。一个国家政权要维持既定的利益格局,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暴力,抵御异己暴力的侵犯,让侵犯者得不偿失。在中国历史上,只要别人的暴力比我们强大,别人就可以扩张利益边界,就可以称霸,就可以让我们称臣纳贡,甚至可以踩着我们坐江山。反之亦然。岳飞之死,便是由这道方程式决定的。秦桧等人的忠奸正邪,反倒可以忽略不计。
整个推算过程,正如该书的结构一样,需要从宋朝的创建开始。这是一篇一波三折的故事。
一、内忧大于外患
宋太祖赵匡胤是篡位武将。在部属的拥戴下,他取代了他负责保卫的皇帝。这件事让大家看到了“太阿倒持”的结果:武装力量本来是皇帝用来削平外患、镇压内乱的宝剑,不过,这柄利剑握在部下手里,极易形成“太阿倒持”之势,反过来威胁皇帝自身。赵匡胤篡位并非特例。从安史之乱开始,一个又一个君王倒在了自身保卫者的剑下。于是,生活在宋初的人们,难免在前朝兴亡中得出结论:内忧大于外患,内部的异己力量比外部的异己力量更危险。
宋朝的军事制度就是在这种历史经验的背景下建立的,其主题便是抑制内部的异己力量。至于具体方法,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武将,他的持剑之臂与另外两位铐在一起,形成三方掣肘之势。同时,这位武将的脖子上骑着文官或宦官,转动脑袋必须事先请示。这还不算完。武将平时不准碰那柄剑,不知其轻重利钝,剑也不大跟手。此外,这位武将身边还有其他武将,构成彼此防范之势。最后,在所有武将之上,还有一支皇帝直接控制的御林军,就好比皇帝亲手持剑,虽然不那么膀大腰圆,但足以对付小漏洞和小兵变,至少可以拖延时间,等待众剑赶来勤王。
这套制度,可以保证稍微大点的军事行动都在皇帝的控制之下,保证每个将领反叛的胜算很低,确保枪杆子永远听皇帝指挥。但是,这样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吗?《孙子兵法》之《谋攻篇》谈到预测胜负的五条标准,其中一条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且不论才能如何,仅凭这套驾御体系,就可以猜到宋朝的将领不能真正负责,容易推卸责任,进而还可以预测宋朝对外的战绩不佳。《孙子兵法》名列宋朝汇编的《武经七书》之首,属于军事教育的必读书,宋代君臣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断言:宋朝对辽、金、西夏和蒙元的弱势,其实是自找的。更准确地说,这是皇帝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在内忧大于外患的基本判断之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外患,即辽金之类的异国暴力集团。内忧,指帝国内部的大小军阀或暴力集团的高级代理人。
如果把皇帝比作官军这个合法暴力集团的老板,他委托了一些将领代他管理军队,在监督不力的情况下,代理人很可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化公为私,实行内部人控制,甚至变成军阀,推翻皇帝。监督力度不同,这些代理人便拥有不同浓度的异己色彩。一旦异己的浓度与敌国近似了,内部与外部之间的界限也就模糊不清了。李亚平说,宋朝传统的军事体制以降低效率的代价换取内部安全。这是可以理解的。对皇帝来说,被辽金推翻与被部下推翻是一样的,他只管避害,不分内外。
事后看来,宋朝皇帝的掌握分寸似乎有点问题。他们对武将的重重节制,固然防止了军阀的产生,但自身的军事力量被过度削弱,破坏了与辽国、西夏和金国的暴力均势,结果不得不每年向“夷狄”进贡,以岁币补偿对手的强势。这未免有点亏,至少有些丢脸。当然,李亚平说,以宋朝每年六七千万两银子的财政收入而论,这笔七十五点五万两银匹绢的岁币不算沉重,比军费便宜多了。更何况这笔银子最终出在老百姓身上,并不是皇帝和大臣的血汗。
总之,以岁币补偿强者之后,宋朝与辽国和西夏的暴力均衡便达成了。这种甘居人下的均衡就是整个故事的起点。
二、外患大于内忧
经过一百多年的潜移默化,局势渐变,忽然间均衡大坏。
按照历史常规,宋朝的军政官僚体系将日渐腐败,原来的弱势将越变越弱。同样,根据官僚体制欺下瞒上的老传统,宋朝君臣对自身的弱势也缺乏自知之明。事实上,他们甚至感到自己很强大。看到新崛起的金国把辽国打得落花流水,宋朝君臣觉得自己比辽国强,便做出错误决定:本来应该联弱抗强,他们却联强灭弱,联金灭辽。留下一个弱宋,面对一个比辽国更强大的金国。在这个过程中,自以为强大的宋朝军队又被衰败的辽国打得落花流水,宋朝的军事实力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露馅,引发了金国的觊觎之心。
宋、金之间暴力失衡的结果,就是金国攻陷皇都汴梁,一老一少两位宋朝皇帝被俘,北宋灭亡。侥幸逃到南方的皇子赵构建立南宋政权。
这时候,主要危险是外患,而不是内忧。北宋官军基本崩溃,想忧也没多少可忧了。在战乱中,一些官吏、军官、军卒和强盗脱颖而出,主要凭借自己的才干组建扩充军队,发展壮大。以当代企业比喻,这些创业者只用少量官家资本,甚至白手起家,招兵买马,兼并重组,创出可观的家业。虽然戴了赵家皇帝的“红帽子”,真论起产权来,赵家并不能够控股。有些私营企业连红帽子也没戴。
面对这种形势,帝国在边境地区部分恢复封建制度,建立藩镇,任命39个镇抚使,授予军政人财各项大权,甚至准许世袭。继续用企业比喻,赵氏垄断集团衰落之后,被迫承认原垄断领域里杀出来的部分小老板合法,同时将他们拉入商会,皇帝兼任会长。岳飞就是这39位小老板之一。和他并列镇抚使的,有12位出身官吏,还有11位出身盗贼。数年之后,这批小老板有的战死,有的投敌,有的被杀,半数以上改任宋朝官员,被官家体系收编了。尽管如此,官军中还是有许多将领近似军阀,他们的军队更像家兵,而不是官军。其中著名的五支武装力量,也确实被当时的百姓称为岳家军、韩家军、张家军、刘家军和吴家军。“家军”的异己色彩比较浓厚,但皇帝不得不暂时容忍,这也是无奈的选择——在外害大于内患的格局中,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继续推算之前,需要先搞清楚一个问题:宋太祖对内部异己力量是否过度敏感?该不会赵家天子做贼心虚,以己度人,把二三分异心看作五六分吧?
宋朝第十任皇帝赵构的亲身经验证明,祖先并非神经过敏。从1127年赵构登基,到1141年处死岳飞,短短十四年间,小的不说,大规模的叛变,赵构就经历了三次。
第一次是1129年年初,护卫亲军统制苗傅和刘正彦发动兵变,杀掉以王渊和康履为首的一批民愤很大的宦官,逼赵构退位,立不足三岁的皇子为帝,让皇太后垂帘听政。要不是韩家军赶跑叛军,赵构就算被推翻了。
第二次是1129年年底,戴宰相衔主持长江下游防线的杜充率直辖部队投敌。李亚平说,赵构闻讯后整天不吃不喝,唠叨说:我对杜充这么好,从普通官员一直提拔他当了宰相,他怎么可以这样做?这种遭人背叛的痛苦经验,想必引起赵构对人类良心的可靠性的疑虑。
第三次是1137年夏历8月的淮西兵变。皇帝和宰相设法解除刘光世兵柄之后,宰相张浚人事安排失误,刘家军的高级将领郦琼率四万官兵(南宋总兵力的十分之一)投敌。可见,一个武将的变心可以给帝国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而影响一个武将变心的因素又多么复杂。皇帝自己不犯错还不够,宰相也不能犯错。
总之,内部的异己力量不能不防。传统的暴力分权与制衡体系不仅是重要的,简直就是性命攸关的。问题是,节制和分权导致暴力机器运行效率下降,这个代价朝廷是否承受得起?
局势基本稳定之后,皇帝经常权衡分解兵权的利弊。绍兴八年正月下旬,岳飞预测金人南犯,申请增添兵马。赵构对左右大臣说:岳飞所防守的上流地方诚然阔远,但宁可把他的防区缩小,也不可以再增加他的人马。今日诸将之兵,已患难于分合。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所戒。近来的事势虽还没有发展到那样严重,但与其增添大将的实力,倒不如再另外添置几支部队,庶几缓急之际易为分合。
这次谈话发生在绍兴八年(1138)二月初六,淮西兵变半年之后。五月,监察御史张戒对皇帝说:现在诸将的权力太重了。赵构答道:他们还不至于骄横跋扈。兵虽多,聚则强,分则弱,分也不可行。
当时南宋建立不过十二年,并无抵御强敌的自信。两年后,金国统帅兀术的拐子马和铁浮图才败于刘锜,再败于岳家军,大失威风。此时此刻,朝廷不敢自毁长城——哪怕只毁一段。于是,体制得以维护,原状得以持续,岳飞没有得到补充,但也未被削弱。
三、暴力均衡的设定及确认
本国兵力究竟应该强到什么程度,还取决于皇帝赵构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想收复失地,甚至统一中国,就要比敌国更强大,建立高效率的军事运行机制。这是保证优势的均衡。如果他想守成,兵力便无须那么强大,让敌国开战得不偿失即可。这是维持守势的均衡。如果他兼顾内外平衡,既想恢复传统,满足于一支容易控制的弱兵,又不想继续丧师失地,那么,最好先维持现状,等待敌国的主和派占上风,对手裁军后,再削弱自身力量。只要发动战争得不偿失,敌国的主和派早晚要占上风。
赵构当然想收复失地。他未必像赵匡胤那样善于“将兵”,但他一度以刘邦为榜样,希望自己成为善于“将将”——统帅众将——的皇帝。淮西兵变似乎泼了他一瓢冷水。如果他发现自己缺乏刘邦式的雄才大略,自然也不该怀抱收复失地的宏图大志。再说,刘邦的雄才大略其实也不可靠。当年蒯通劝韩信反叛,形成三分天下之势,韩信表示不忍心,这才成就了刘邦的统一大业。后来韩信又后悔不听蒯通的劝告。假如韩信的良心当时稍弱几分,刘邦便不会有善于“将将”的声誉,也未必能够完成统一大业。可见,把统一大业建立在某人的良心之上,这是风险极高的赌博。刘邦侥幸赌赢了一把,随后罢黜王侯,大杀功臣。赵构不想赌,不求侥幸,并不意味着头脑糊涂或道德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