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行有前途吗?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饭后,父亲问儿子。他坐在火炉旁抽着烟斗,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梵高注意到父亲老多了,眼角耷拉了下来,下巴上的肉更松弛了。但是他看儿子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有变。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下,梵高没有退缩,他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时候给家人讲一讲自己的艺术、理想。
“爸爸,请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我的画也在取得进步,上个月科尔叔叔还买了我的几幅风景画呢……
“进步?但我听毛威说,你的画技停留在初学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听从他的指导,你拒绝画石膏,有这事吧?”
梵高这才知道毛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家里人了。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梵高平静地说:“毛威有他画画的标准,我有我画画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不同,准则也不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同?”杜奥特鲁斯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儿子的话了。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执拗、敏感、偏激,别人说好的东西,他偏认为不好;别人都觉得肮脏的东西,他却视为珍宝。
梵高知道爸爸对绘画没有研究,他决定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和毛威的区别。“比方说,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一些聚会,认识一些名流。而我感觉,也许让我衣着破烂地和那些矿工、农民打成一片更合适一些。再比方说,他认为要想成为一名画家,必须首先老老实实琢磨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膏。是的,这种做法能够造就一批画家。但是并不代表这种方法就一定适合每个人。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自然,来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双眉紧锁,烟斗已经抽完了,还含在嘴里,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接着往下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比方说,毛威要求我尽量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描绘他们,而我习惯于用自己的个性激情画他们。”梵高努力说得简短一些。
“完了?”父亲问。
“完了。”儿子回答。
“这就是你的标准?”杜奥特鲁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那好,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取得的结果又是什么?你瞧不上毛威的标准,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是荷兰知名画家了,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的什么标准,可是毛威的画在古比尔卖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画被一个亲戚买走还沾沾自喜。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惟一的一个买主也被你赶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奥特鲁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面前。
“亲爱的哥哥嫂嫂:
鉴于温森特·梵高的不名誉行为,原定的六幅风景画取消,今后我将不对他的任何画发生兴趣。希望通过你口告知他,以便让他醒悟。
科尔·梵高”
梵高低下了头,克里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释。
“你只是可怜她,同情她,想帮帮她,是吗?”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理解儿子,她知道儿子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大海一样深。
梵高默默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我猜对了吧,这件事你就原谅他吧!”母亲向父亲求情。
“但这些事会葬送你的!”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你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妓女、农民、劳工……这些下三流的人,什么时候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都是我的模特。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梵高淡淡地说,他感到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你也知道你感兴趣的题材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杜奥特鲁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脑袋敲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画家去尽全力表现的人!”
“更因为在他们中间,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质朴的生命力,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梵高一摔门出去了。
从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架子出门了,他总是力争在父亲起床前走出房间,因为他害怕听见父亲经过他房间时发出的叹息。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梵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弄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恩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鸯)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能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
不过,纽恩南的人对梵高还是很友好,在他们眼里,这个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勤劳的,看到梵高正午顶着日头在田间作画,他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给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送去一些刚刚烘烤出来的土豆。而作为报答,梵高也义务为这些淳朴的农民和织工们画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画被他们当作圣物似地挂起来,梵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干脆常常邀请这些农民和织工们当他的模特。他们也非常愿意,一来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二来又可以挣些零用钱,何乐而不为呢?
路德一家人就是通过画和梵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路德一家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年轻时就守了寡留下一儿两女和一个90岁的婆婆,一家五口就靠儿子和大女儿当织工维持生计。梵高有意让他们多当几回模特,多挣点钱,路德一家呢,也总是留梵高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吃了几次之后梵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像荷兰大部分地区的农民一样,纽恩南的人酷爱吃土豆,几乎顿顿都吃。他们习惯于把土豆煮熟后剥皮,一个一个的将这些白白嫩嫩的土豆切成丝,或剁成块,然后沾上糖就着黑咖啡吃下去。
一开始,梵高还吃得津津有味,连续三顿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可是路德一家,还有和路德一家一样千千万万的纽思南甚至整个荷兰地区的贫苦农民,他们成年累月吃的东西就只有土豆和黑咖啡!
梵高突然想起在海牙时曾画过《种土豆的人》,这次何不再画一组《吃土豆的人》,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9世纪末期的荷兰人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梵高把弟弟寄来的100法郎分出一半给了路德一家,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
于是他开始了《吃土豆的人》的创作。
他画得很快,路德一家喝咖啡时他正在上颜料。等路德一家收拾桌子时,他已经把蛋青涂在画布上,用来固定画面了。他终于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最后他点燃烟斗,退了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在他笔下,布拉特省纽恩南小镇的农民将获得不朽的生命。
从路德家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梵高想买一些烟草,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自己已经是身无分文,这才想起最后一点儿钱也给路德一家了。
不知为什么,纽恩南的一切都越来越让他感到厌倦。这里的生活太缺乏变化了,人民也太安于天命了。他们就像一头头被蒙上眼睛的骡子,终年拉着沉重的磨盘原地打转,有一把豆子或是青草吃就很满足了。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一直到老、到死。
这里有的只是安宁和平和,缺乏的是激情和冲动,这里可以安享晚年,却不能创造艺术。对于正处在创作高峰的梵高来说,纽恩南实在是太闭塞了,也太沉闷了。梵高知道自己又将开始新的旅程。
但是究竟到哪里去呢?
家是不能回的,阿姆斯特丹的伯父一定对他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博里纳日的矿工们也不再需要他了;海牙的表哥那儿更是去不得,毛威的话已经使他伤透了心。对呀,提奥!怎么没想到去投靠他呢?依靠弟弟的资助生活,平常又保持着书信来往,梵高总觉得提奥好像就在身边,离自己很近很近。
梵高带上了《吃土豆的人》和其他几幅最好的作品来到了巴黎找弟弟提奥。提奥又获得了提升,经营林荫大道的古比尔的画廊。
兄弟俩走在蒙马特尔大街上,看着这都市的繁华和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