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文学》篇: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针对这段对话,唐长孺先生曾经解释说:“从来引这一段来说明南北学风的都以为褚裒、孙盛和支道林所说的南北就相当于以后南北朝的界限。我觉得在东晋时可能范围有些出入。褚裒(季野)为阳翟人,孙盛(安国)是太原人,所谓南北应指河南北。东迁侨人并不放弃原来籍贯,孙褚二人的对话只是河南北侨人彼此推重,与《隋书·儒林传序》所云:‘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虽同是南北,而界限是不一致的。”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361页。
唐先生关于“南北”地域界限的推测相当有分寸,只是说“可能范围有些出入”,而没有把话说死。这是很重要的,因为的确没有过硬的史料可以支持这一推测。《晋书》卷六二《祖逖传附祖纳传》: 时梅陶及钟雅数说余事,纳辄困之,因曰:“君汝颍之士,利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陶、雅并称“有神锥,不可得槌”。纳曰:“假有神锥,必有神槌。”雅无以对。唐先生试图用这条史料证成己说。他说:“祖纳为范阳人,钟雅为颍川人,这又是河南北人的彼此诋毁,与褚孙的相互推重事虽不同,而同以河南北相对比则一。”范阳在河北、颍川在河南,这自然是不错的,但问题是当时人钟雅、祖纳所使用的称谓恰恰不是“南人”、“北人”,而是“汝颍之士”、“幽冀之士”。此外,唐先生还引了卢毓《冀州论》中的一段文字:“冀州,天下之上国也。尚书何平叔、邓玄茂谓其土产无珍,人生质朴,上古以来,无应仁贤之例,异徐、雍、豫诸州也。”唐先生解释说:“何晏的贬抑冀州也许意在贬抑河内之司马氏。但卢毓为涿郡人,何晏、邓飏都是南阳人,卢毓为汉代经学世家,何晏则新兴玄学之创始人,这里的徐、豫与冀州也是河南北的对比,雍州只是作为陪衬而已。”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362页。这里的问题与上面的例子相同,卢毓等人使用的也是具体政区的称谓而非“南北”。
对于幽冀地区,除“幽冀”外,当时人也常用“河北”来指称。《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书》曰:“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武帝纪》载曹操令曰:“河北罹袁氏之难,其令无出今年租赋!”《晋书》卷七一《陈传》载,解结问僚佐:“河北白壤膏粱,何故少人士,每以三品为中正?”这样的例子很多,但未见将“河北”省称为“北”的例证。
对于大河以南地区,当时人也并不以“南”视之。《三国志》卷三五《诸葛亮传》注引《魏略》曰: 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后公威思乡里,欲北归,亮谓之曰:“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归故乡邪!”《晋书》卷六五《王导传》: 桓彝初过江,见朝廷微弱,谓周曰:“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忧惧不乐。《晋书》卷七三《庾亮传》载庾亮上书曰: 臣凡庸固陋,少无殊操,昔以中州多故,旧邦丧乱,随侍先臣远庇有道,爰容逃难,求食而已。《晋书》卷一〇〇《陈敏传》: 及赵王伦篡逆,三王起义兵,久屯不散,京师仓廪空虚,敏建议曰:“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欲腐败,而不漕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朝廷从之,以敏为合肥度支,迁广陵度支。以上如汝南孟公威、谯国桓彝、颍川庾亮籍贯均在大河之南。又《陈敏传》前云“京师”,后称“中州”,据此可知当时人对大河以南地区习惯上是称“中州”,或称“中国”。《三国志》卷五四《鲁肃传》注引《吴书》曰:“后雄杰并起,中州扰乱,肃乃命其属曰:‘中国失纲,寇贼横暴,淮﹑泗间非遗种之地,吾闻江东沃野万里,民富兵强,可以避害,宁肯相随俱至乐土,以观时变乎?’其属皆从命。”中华书局,1959年,第1267页。按此,“中州”、“中国”所指相同。与此相适应,对该地之人则多称“中州士人”、“中州之士”、“中州人”等,如陈寿书称:“是时中州士人避乱而南,依(全)琮居者以百数”,《三国志》卷六〇《全琮传》,第1381页。华谭致顾荣信中云:“诸贤何颜见中州之士邪!”,《晋书》卷一〇〇《陈敏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617页。孙盛《晋阳秋》曰:“吴人以中州人为伧。”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六《雅量》篇注引《晋阳秋》,中华书局,2007年,第425页。类似的例证很多,不一一列举。
关于“南人”、“北人”的含义,史籍中是有明确记载的。《三国志》卷五六《吕范传》注引《九州春秋》: 初平三年,扬州刺史陈祎死,袁术使瑀领扬州牧。后术为曹公所败于封丘,南人叛瑀,瑀拒之。《世说新语》卷二十五《排调》篇: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晋书》卷五七《吾彦传》: 会交州刺史陶璜卒,以彦为南中都督、交州刺史。重饷陆机兄弟,机将受之,云曰:“彦本微贱,为先公所拔,而答诏不善,安可受之!”机乃止。因此每毁之。长沙孝廉尹虞谓机等曰:“自古由贱而兴者,乃有帝王,何但公卿。若何元幹、侯孝明、唐儒宗、张义允等,并起自寒微,皆内侍外镇,人无讥者。卿以士则答诏小有不善,毁之无已,吾恐南人皆将去卿,卿便独坐也。”于是机等意始解,毁言渐息矣。以上诸条中的“南人”显然都是指江南之人。又,《晋书》卷五四《陆云传附从父兄喜传》:“太康中,下诏曰:‘伪尚书陆喜等十五人,南士归称,并以贞洁不容皓朝,或忠而获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随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礼发遣,须到随才授用。’”同书卷六五《王导传》载王导语:“顾荣、贺循、纪赡、周玘,皆南土之秀,愿尽优礼,则天下安矣。”同书卷六八《薛兼传》:“兼清素有器宇,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以上“南士”、“南土之秀”、“南金”中的“南”,与所谓“南人”之“南”含义完全一致。我们再看有关“北人”的记载。《晋书》卷六七《郗鉴传》载郗鉴咸康五年(338)临终语: 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与田宅,渐得少安。郗鉴是兖州高平人,率领着北方流民来到南方,所以他说“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又,《世说新语·德行》: 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邓攸是平阳襄陵人。平阳郡属司州。邓攸之甥称“北人”。此“北人”与郗鉴所云“北人”含义相同,都是指北方之人。
总之,分析魏晋人用语习惯,可知“南人”就是指南方人,“北人”就是指北方人,与大河南北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