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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田壮在扫院子。

张香兰在屋里洗衣服,张香兰刚才在院里洗,后来田壮就扫起了院子。院子不大,也就是几步开外的样子。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田壮心烦,他看见张香兰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扫院子前,田壮一直在屋里躺着,高中毕业都两个月了,他一直在屋里躺着。

上午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了,老莫是山镇印刷厂的厂长,屁股挺大,走起路来,总是一扭一扭的,像女人。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之后,便让老莫在外间喝茶,张香兰走进里间。张香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张香兰停在田壮床前,立了一会儿,田壮用枕巾把头蒙了起来。张香兰默立了一会儿,尽量小声说:莫厂长来了,他答应你去印刷厂做临时工,你出去和莫厂长说句话,也算应了人家。

田壮在老莫走进院门那一刻,他就知道老莫来了,他熟悉老莫身上的气味,他一闻见老莫身上的气味就想吐。他从小就熟悉了老莫的气味,他恨张香兰,更恨老莫。

张香兰说完便静等着田壮回话,见田壮久久不语,张香兰就叹口气,声音哽哽地说:老莫人家可是一片好心,那么多待业的都想去做临时工,老莫都没答应。

谁爱去谁去。田壮闷头闷脑地甩了句。

张香兰就抹了两把眼泪,又立了一会儿出去了。

田壮听见外间的张香兰和老莫不知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听见老莫说:那我先回去了。接下来,他又听见老莫大声地说:壮壮,这可是次机会,现在虽说是做临时工,三年五载的,等有机会,你莫叔我一准给你转成正式的,你妈和我都不强求你,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老莫走后,田壮心里就开始愈发地烦乱。他想骂人,更想摔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烦。张香兰一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尘土呛得张香兰咳了起来。张香兰就说:干干净净的扫它干啥?

田壮就梗了脖子:我爱扫就扫。

我是你妈,和我说话就不能消停点?张香兰瞅着田壮。

田壮不说话,仍梗了脖子,奋力地去扫院子,尘土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张香兰忍气吞声地把衣服端到了屋内。田壮忽然觉得这院子扫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拄着扫把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香兰在屋里嘀咕着: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这么大,我还错了?

田壮想喊一声什么,要么把扫把远远地扔出去。他暂时没有那么做,正犹豫间,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喇叭先是“嗞嗞啦啦”地响了几声,然后是静音,少顷,那里滚出了浓浓的哀乐,哀乐响成了一片,响满了整个山镇。

田壮被这突然而至的哀乐惊得愣住了,他感到一定又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哀乐潮水似地从心头流过,心便一抽一紧的。

屋里正在洗衣服的张香兰也听到了这哀乐,她先是侧耳听了一会儿,便甩了甩手里的肥皂沫站到了院子里,朝街上望去,喃喃自语着:这又是谁死咧?

哀乐渐渐地隐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一种史无前例的悲痛声音发布讣告。田壮和张香兰都清晰地听到了讣告中死去的那个人。

在那一瞬间,田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待确信自己没听错,手里的扫把便缓缓地从手里倒下去,他先是在院子里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天空中依旧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可疑。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惶惶的,不停地转动着身子,这时他非常希望握到个什么东西。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刚离手躺在地上的那支扫把。他缓缓地蹲下去,没有去拾那扫把,而是抱住了自己的头,头向前伸着,目光无助又呆痴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的是仿军品的胶鞋,帆布胶鞋洗得已有些发白了,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张香兰讶异地张大嘴巴,沾在她手上的肥皂沫纷纷破灭,她似乎听见了它们破裂时的声音。哀乐和讣告交替响着,一遍又一遍,那滚滚的哀乐,像一条奔腾的河在她胸中流过,从脚趾处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遍布了她的全身。不知为什么,她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立在那里,张着两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先是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想止也止不住,心里发热,鼻子发酸,她哭了,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嚎啕了起来,她控制不住那种从天而降的情绪,她双手捂了脸,转身跑回到屋里,她一头扑在床上,悲痛地哭起来。

田壮听到了张香兰的哭声,从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潮头从心胸里蓬勃地升起涌到了喉头,他想忍住,便用手抓了自己的腿。那股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哀冲破了他的防线,眼泪和哭声同时奔涌而出。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却哭了,哭得畅快淋漓。他想起了没见过面的父亲,还有张香兰以及童年,他哭着,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哭着。

哀乐一遍又一遍在山镇响起,讣告一次又一次播放着。整个山镇都被哀乐和讣告笼罩了。当顶的太阳一点又一点向西边移去,早秋的寒气略带风尘地走来。

哀乐。

讣告。

……

田壮红肿着眼睛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天依旧是那天,小院也依旧是那个小院,刚才的一切,恍似做了场梦。哀乐响着,透着初秋丝丝的寒气一点点地走来。此时田壮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讣告一遍遍播放着,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

此时屋内张香兰的声音也平息了下去,她又走到外间拼命地揉搓盆里的衣服,她的头发披散着,她不抬头,只是发狠地揉搓着。田壮站在院子里,突然心里竟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他甚至想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拢起,可是他没有动,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这时陈平推门走了进来,陈平的头发蓬乱着,脸有些肿胀,身上有许多地方仍隐隐地疼着。他和田壮是同学,他来找田壮帮他出气。田壮望见了陈平,他没有说话就那么望着。

田壮,我让别人打了。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我的军帽也被他们抢走了。陈平仍说。

你听这哀乐。

那三个杂种好像是粮食局的。

毛主席真的会死?

你帮我找到那些杂种,咱们收拾他们一次。

毛主席死了,你听这哀乐……

俩人不说话了,蹲了下来。俩人谁也不看谁,陈平从兜里掏出盒纸烟,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田壮。

田壮没接,眼睛却盯着那盒纸烟,烟是“迎春”牌,纸烟盒的颜色有些紫也有些蓝,田壮一时说不准那倒底是一种什么颜色。

抽吧,咱们现在都是大人了。陈平鼓励着田壮。

田壮以前也抽过烟,那是好奇,也是为了玩。这次田壮有些不敢接那烟。

抽吧,我来时刚买的,今天我心情不好。陈平自己也叼了一支。

田壮就把那支烟接过来,然后两个人就深一口浅一口地吸。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不会是假的吧?陈平隔着烟雾望着田壮。

怎么会呢,你听这哀乐。田壮又说,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毛主席他怎么会死呢?陈平有些喃喃。

你说以后咱中国会咋样?这次是田壮问陈平。

说不定要打仗了。

没准,美帝苏修说不准趁这时候和咱们打上一仗。

咱们当兵去吧。

要是真打起来,就是不想当兵也得当。

说心里话,想当兵么?

田壮马上想到了父亲,还有老莫,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当还是不想当?陈平推了一把田壮。

田壮又想到了张香兰还有这个家,他这次果断地点点头,又补充道:我要是当兵,就再也不回来。

那是,我也不想回来。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今年征兵说不定会要很多人。

操他妈,我的军帽让他们抢走了。

是谁,你认识他们么?

不认识,但很面熟,可能是粮食局那帮小子,我早晚能碰上他们。

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来硬的,到时你来叫我,咱们再去叫李胜明。

我自己不会动手的,他们仗着人多,还打了我。陈平说完撸起衣袖让田壮看自己的伤。

你别急,毛主席死了,咱们先等一等,等有机会再报仇。

操他妈的,他们抢了我,还打了我。

你要去当兵,白晔怎么整?田壮扭了头,瞅陈平的半张脸。

她和我有啥关系?

你和她那点事,谁还不知道。

陈平就红了脸,低下头,用手去抠脚下的地。

要当兵,咱们都去,再叫上李胜明,还有白晔。田壮神往着。

到时候,我和我干爹说一说,要去咱们都去,就是打起仗来也好有个照应。

那是。田壮虽这么说,他的神情却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父亲。

天渐渐地暗了。

那我回去了。

陈平立起身。

田壮把陈平送到门口,他看着陈平骑上自行车,一歪一扭地顺着胡同骑出去。

小镇出奇地宁静,先是有三两家灯火燃了起来,很快山镇都被灯火笼了。那天晚上,山镇的人们很少有人出门,人们都显得忧心忡忡。

田壮一时不想走回到屋里,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小院里,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毛主席死了,真的死了!

一时间,田壮的心里空空荡荡。他仰头望了眼天空,天空里很幽静,那里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划破天际,陨落了。田壮的心里就一紧。他曾听人说过,每当地上有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有一颗星陨落。田壮是高中生,学过地理,他知道宇宙的含义。但他宁愿相信传说。田壮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河,他努力地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