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山镇仿佛依旧被浓浓的哀乐笼罩了。一夜之间人们的臂上都戴起了黑纱。
田壮的心情说不上沉痛也说不上轻松,这时候,他非常希望见一见高聋子。高聋子是荣军院里一名休养的老兵,高聋子曾是当年父亲的战友。田壮觉得只有见了高聋子这些老兵,心里才踏实,这么多年了,田壮一直把高聋子当成自己的父亲。高聋子是父亲最亲近的战友,有关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一切,都是高聋子讲给他的。有许多回他梦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很模糊,总是离他远远的。他试图走近梦中的父亲,结果他看见的不是父亲,而是断了一条腿的高聋子。每次田壮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他总是热泪盈眶。相反,高聋子对他也同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田壮这阵子愿意走进荣军院,还有一个原因是张芳在这里。张芳是他的同学,他与张芳有这种朦朦胧胧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张芳毕业以后,便到荣军院当上了服务员。当上了服务员的张芳,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白大褂,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漂亮也变得成熟了。张芳总爱梳两条辫子,辫梢齐齐地搭在肩上,张芳的两条腿很长也很直,在白大褂下面露出半截来,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馨香,上学的时候,他和张芳同桌,那时,他很愿意闻张芳的气味,那时张芳很少和他说话,但不时地会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总是张芳先红了脸。于是俩人之间就多了份心照不宣的秘密。
来到荣军院的时候,田壮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老兵们都聚在了院子里,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筒空荡着,有的坐在轮椅上。他们一律朝着院落的一个方向,那是一片红松林,松枝上挂了一幅毛主席的像。那一双双目光便停在主席的遗像上。
老兵们整齐地列在那里,神情显得异常肃穆,有泪水在他们脸上爬过。有一个老兵坐在轮椅上,他出声地抽泣着,突然他滚下轮椅,向主席的遗像爬去,他一边爬一边喊:毛主席你咋就走了呢,扔下我们这些人可咋整呀。这一带头,整齐的老兵们就有些乱了,有的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放声大哭起来,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边滚着一边哭喊:主席呀,这么多年,我们可一直跟着您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再领我们老兵打上一个战役吧,我们都还有一口气呀,主席呀……
高聋子此时显得很冷静,他不停地劝着周围的人,那样子似乎在和人们喊,他自己聋了,便以为周围的人都听不见了,他一遍遍地喊:同志们哪,要冷静,保重哩,主席呀,啊——啊啊——
高聋子说到这里竟也放声大哭起来,高聋子的哭声异常的嘹亮,他的哭声,像吹响的冲锋号,刚开始还隐忍的老兵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都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荣军院里哀声雷动,哀乐也不失时机地在院落里响起,那情那景田壮看在眼里,他又有了一种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刚开始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吴疯子,此时很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些老兵。他的样子显得茫然而又惊怵,不知是谁已把黑纱戴在了他的手臂上。此时他望眼手臂,望眼眼前的人们,咧了咧嘴,小声地问着自己:死人了?没有人回答他,人们都全心全意地陷在悲哀之中了。
死人啦,死人啦——吴疯子突然灵醒过来,他在院子里奔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死人啦,死人啦——跑着跑着似乎就忘记了疯跑的初衷,也许他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的战争场面,于是便疯喊着:不好了,美国鬼子上来了,杀呀,杀呀,没有子弹了,快给我送子弹呢。吴疯子停住了,环顾着左右,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出生入死的阵地上,他双手做出举枪的动作,嘴里发出射击的声音,不时地还做出投弹的动作,然后回过头大声呼喊着:炮火支援,炮火支援,我请求支援!
吴疯子经常做出这样的举动,不分场合地点,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荣军院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许一声鞭炮,甚至汽车的排气管放炮,或者一群人大喊大叫,这都是吴疯子跑起来的原因。田壮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了吴疯子,那时候的吴疯子比现在年轻,跑起来很快,他们一帮孩子也在后面随着他疯跑。吴疯子因此在山镇著名起来,大人小孩子都知道吴疯子,知道吴疯子是荣军院里的一名老兵,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被大炮震疯了。
吴疯子在疯狂的时候,任何人他都不惧怕,他惟独惧怕高聋子,高聋子当过他的班长,他只能听懂班长高聋子的话。
此时,高聋子和老兵们都沉浸在主席逝世的悲痛之中,一时忽略了吴疯子的疯狂,吴疯子此时像一名独自玩得入了境的孩子,他跳跃着,呼喊着。
沉静下来的人们,发现了吴疯子。高聋子看见吴疯子那一瞬似乎很生气,此时吴疯子把臂上的黑纱扯了,旗帜似地在手里挥舞着。
高聋子的脸就白了。他拄着一支拐杖急步地向前走去,他三脚两步地来到吴疯子面前,大喝一声:吴占奎!
吴疯子就答:到!
你把黑纱戴上!
吴疯子从高聋子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似懂非懂地看到了高聋子手臂上的黑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纱,便学着高聋子的样子把黑纱戴在了手臂上。然后直勾勾地望着高聋子。你混蛋!高聋子突然挥起手,打了吴疯子一个耳光。
吴疯子愣怔了一下,他小声重复着高聋子的话:你混蛋?
高聋子听不见吴疯子说的是什么,他一把扯了吴疯子的衣领向红松林走来,主席的遗像依旧挂在那里,人们仍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高聋子把吴疯子领到主席遗像前,大声说:伟大领袖去了!
吴疯子似乎不懂,他望眼遗像又望眼众人喃喃道:伟大领神去了?
毛主席,毛主席!高聋子大声地说。
吴疯子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小声地说:毛主席万岁!
他这一声,人们都听见了。老兵们似乎又想起了毛主席叱咤风云的日子,人们陡然间又悲从中来,老兵们再一次恸哭起来。
吴疯子似乎省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哭了。于是就真的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高聋子突然就扔了拐,一头扑在吴疯子的身上,他抱住吴疯子,撕心裂肺地哭诉道:主席呀,我们这些老兵想念你呀——
老兵们的悲哀,再一次达到了高潮。
荣军院的工作人员们,肃穆地远远地立了。田壮看见了张芳,张芳的白大褂在晨风中飘扬着,她臂戴着黑纱,便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了,她望见了田壮,想说什么,泪却涌了出来。田壮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而又悠远,他默立在张芳的一旁,望着这些老兵们。不知什么时候,张芳的一只手握住了田壮的手,那只手愈握愈紧,田壮被握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了手的疼痛,他望了眼张芳,她的泪水仍汹涌地流着。
要哭你就哭吧,昨天我就哭了。田壮这么说。
张芳听田壮这么说完,真的大哭起来。张芳的哭声像一声悠长的鸽哨,划破了荣军院的天空,很多站在一旁强忍着的工作人员,终于实心实意地大哭起来。
高聋子已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搂着吴疯子高亢嘹亮地哭着。吴疯子似乎早已被这真诚的悲哀感染了,他在高聋子的怀里挣扎着呼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死了,咱们咋办呢?张芳失态地扑在田壮的怀里。
田壮紧紧地把她搂了,张芳以前还从来没有和他这么亲近过,以前两个人只是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他们珍藏着那相互一望,在她扑进怀里的一瞬间,田壮抖了一下,此时,无着无落的心陡然就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在张芳面前没有理由不坚定起来。
我要去当兵!田壮坚定地说。
张芳泪眼朦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听清。
张芳张着嘴,她大口地呼吸着。
我要去当兵,保卫党中央!田壮重复了一遍。
张芳这次听清了,同时也清醒了过来,她离开田壮的怀抱,脸很快地红了。她停止了哭泣,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垂下眼帘,低声地说:我帮你。
田壮顿时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从整个身体里流过,张芳第一次对他说这种话。他知道张芳的父亲是山镇的武装部长。
田壮用劲地看了眼张芳,他想轻松地冲张芳笑一笑,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他转过身走了。
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荣军院门口,他回了一次头,朦胧中看见她仍立在那里,也正在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