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已经死了,但她的笑靥仍常常在珊妮面前晃动。从感性上说,她总觉得自己愧对女儿,但珊妮顽强地用理智告诫自己:不要陷于无谓的自责和悲伤。说到底,她对玛丽的死是无能为力的,用血液来喂养婴儿——这是一种过于残酷的牺牲。她没有做到这一点,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饥饿在经过一天的休整后,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它象是一团黑色的火焰,耐心地、阴险地啃着她的胃,啃着她的肝胆脾肾。饥火顺着神经蔓延到大脑,在那里掀起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她的眼前飘过一朵朵黑云。
饥火使她产生了一种顽固的幻觉。她觉得自己还保持着一块食物,不大洁净的食物,但不知道放在哪里,反正它肯定就在眼前的小空间里,她要起身找到它。在幻觉中,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上当,食物只是你的幻觉,不要起身,不要浪费你身上宝贵的能量,不要再想那点食物了,那是非常不洁净的,非常可怕的。
她叹口气,赶走了脑中的幻觉。为了抵御饥饿,她只好在大脑里进行精神会餐。反正有的是时间,她非常耐心地历数一生来吃过的食品。热狗,比萨饼,蔬菜沙拉,意大利通心粉,鲜嫩的小牛排,法国香菌,伏尔加鱼子酱,北京烤鸭……种种普通的或名贵的吃食,这时都以极端的美味引诱着她。她想起以昆虫食品闻名的墨西哥菜肴:蝗虫、蚂蚁卵、龙舌兰幼虫;想起了日本的生鱼片,中国的醉虾——醉虾入口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这些想象中的美食压不住饥火,于是,另一些画面不请自来,跳入她的意识。她记得,二战时期,一位著名的日本间谍,在穿越西伯利亚无人区时,不得不杀死同伴,以同伴的身体作几日的干粮。她想起中国唐末大动乱时,一些流寇曾以车载盐渍死尸为食。上述行为当然是千夫所指的恶行,为文明社会所不容,但原始社会的态度与此不同。南太平洋库鲁岛上的土人有这样的风俗:亲人死后,要举行葬礼,挖破死者的颅骨,吃去脑髓。据说这样可使祖先的灵魂依附于后代身上。社会的发展走了个"否定之否定",在高科技社会里,对食用人肉(人造人肉)的痛恨已无形中减弱了。
当珊妮引经据典说服自己时,她头脑中那个幻觉越来越真实化。这个地下牢狱里还有食物,肯定不会错——她忽然大悟,知道她念念在兹的食物是什么。她想,自己在意识中一直逃避这一点,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旧道德律条的束缚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荧荧地注视着小玛丽所在的位置。那具小尸体完全隐匿于黑暗中,但她分明看见了小手指、小胳臂和小脚。当然,食用自己女儿的身体,这种想法太残忍了。但是——想想吧,这具身体仅是她的一个细胞变成的,它成长于一个毫无神秘感的,可以多次重复的物理过程。在22世纪,超级市场中绝大部分肉食品都是用"细胞分裂法"制造的,把猪、羊、鸡、牛、甚至人的一个细胞放到营养液中,让其飞速繁殖,直到变成一团里脊肉或臀尖肉为止。眼前这具身体与那种肉食品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没有。即使有,人死后的尸体与普通物质也不再有区别了。对生命的敬畏是过时的东西。
珊妮用这些有力的思辩努力说服自己,同时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小玛丽,一瞬也不能离开。她不想欺骗自己,说食用女儿的尸体是多么值得赞扬的事,但在目前的绝望处境下,如果作了,社会是会原谅她的。
尽管饥火越来越炽,但珊妮仍然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毕竟,那条深深的道德堑沟,尽管已经被珊妮用新观念填平,但要想一步跨越过去,终究是很难的。最后珊妮对自己说,把决定推迟到明天吧。假如明天救援队伍还不来,那时再考虑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