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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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唐山第一天

李山妮醒来时是3点左右,不过她本人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家里没表。山妮一年前随新婚丈夫来到唐山,还没来得及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卖过菜,拣过煤核,不久就怀孕生孩子,把找工作的事耽误下来。丈夫刘冲是采煤工,收入比一般工人高,按说家里买得起一只小闹钟,但山妮在农村过惯了苦日子,她不让买闹钟,她说我保证不耽误你上班就行。确实,不管男人是白班还是夜班,山妮总能按时醒来为男人作饭。

这会儿山妮是被奶水憋醒的,醒来时发现奶"惊"了,把土布衬衫的前襟浸湿了好大一片,屋里弥漫着浓浓的奶香。床上,男人那边空着,他今天上夜班。孩子那边也空着,他是放在小床上。山妮揉揉眼坐起来,趿上鞋子,在微光中向孩子摸过去。

他们住的是煤矿的单身宿舍,同屋的小司和大张很讲义气,出去找了个窝,把房子腾出来给小俩口作新房。不过那俩人的衣箱杂物不能搬走,还堆在屋里,所以房内很挤。再加上儿子的小床,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在这之前,8个月的儿子小狗剩一直和爹妈睡一张床,但前些天矿上出了一件事,那也是一对小俩口,生了一个胖小子,刚刚两个月。有一天晚上胖小子在哭,当妈的太乏了,仍在呼呼大睡。同屋的婆婆把她喊醒,说,喂孩子吃几口吧。当妈的迷迷糊糊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又睡着了。第二天发现儿子已浑身冰凉,是被奶子堵住口鼻闷死的!婆婆哭着说: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不该喊她喂奶,要是她自己被儿子闹醒,说不定不会出事呀。当妈的更是呼天抢地,几乎神经失常。刘冲听说这件事后,赶紧从矿上找了些木头,拼拼凑凑地钉了一张小床。山妮对此不以为然,说我才不会闷着孩子哩,那样的傻妈能有几个?你放心吧,有儿子在旁边,我睡着了也睁着眼。但男人说,还是保险一点好。"再说,"他嘻皮笑脸地说,"把大床腾空了,咱俩干事也方便嘛。你生儿子这几个月把我憋坏了。"

凌晨3点,按说正是凉气下来的时候,但屋子里很闷,闷得有些邪性。山妮下床后先摸到水缸边,舀一瓢凉水咕咕咚咚灌进肚里,然后摸到小床边。小狗剩原来已经醒了,没有哭闹,扎手舞脚地自个儿在玩。在凌晨的微光里,他的眼白显得分外的白,瞳仁显得分外的黑。他看见妈妈的面孔出现在上方,便迫不及待地漾出一波笑容,伸出双手,嘴里咿咿唔唔地说着。

看着儿子的笑,山妮立时感到一股热流,一波快感,一阵震撼。她对男人说过,小狗剩只要冲她一笑,就把她的魂给勾走啦。她简直不知道该咋亲狗剩,恨不能把胸脯撕开,把小狗剩贴在心尖尖上。男人说,这是当妈的天性嘛。实际上他对儿子也是亲不够,晚上下班回来,再累也要先逗逗孩子,用一头硬发去顶儿子的小肚肚,顶得儿子格格格地笑。有时孩子睡了,他也非要把孩子逗醒,陪他咿唔一会儿。刘家三代单传,把这棵独苗看得很重。"狗剩"这个名字是远在河南乡下的爷爷给起的,为的是用一个贱名给孩子压灾。

山妮抱起儿子光滑温润的小身体,回到大床上,半斜着身子,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儿子国嘟国嘟地吞咽着,立时,一阵麻酥酥的快感从她的奶头呈放射状射向体内,胳肢窝下的一根血管发困发胀,甚至胯下的输卵管也在勃勃跳动。儿子黑漆漆的双瞳安静地望着她,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摩娑着妈妈的另一只奶子,这种抚摸同样让她心醉。

这只奶子吃空了,山妮侧过身子,把另一只奶头塞进去。但狗剩摇着头表示拒绝,再塞进去,他又吐出来。山妮知道儿子吃饱了,她的奶水极足,狗剩向来吃不完。男人半是夸奖半是揶揄地说她简直是一头澳大利亚奶牛。山妮不知道澳大利亚奶牛是什么样子,但她为自己的奶子自豪。没有奶水的女人还能算是女人?山妮在家乡时,不大听说哪个婆娘没奶水,但城里的女人不知道咋啦,十个倒有五六个奶水不足,家家得去买炼乳和奶粉。眼下这些东西紧俏,没奶的娃儿妈们作了多少难!刘冲自得地说,老天爷不饿穷家雀,知道咱家没钱,就让咱娶个奶水足的女人。山妮也得意哩,上街时,比比那些奶子干瘪的女人,再看看自己坚挺饱满的大奶子,心里觉得很畅意,很自豪。

第二只奶子也惊了,山妮拿来一只大碗,放在窗台上,把奶水挤进去。一股乳白的奶箭嗖嗖地射进去,大碗很快就满了。奶汁打着漩,表面上浮着嫩黄色的油点,屋里弥漫着更重的奶香。这些奶水不是喂儿子的,因为等儿子肚子变空,山妮的奶水又满了。这是让男人喝的,有时刘冲干脆直接咂她的奶,山妮说是"喂了小儿喂大儿",几个月下来,连刘冲也吃得肉呼呼水凌凌的。

儿子的瞌睡劲儿上来了,眼神开始迷离,嘴里依然在咿唔着。山妮轻轻拍着她,哼着自己编的儿歌:"吃奶奶,睡瞌瞌,睡到明儿长大个……"她在微光中不厌其烦地端祥着她,轻轻捻着他光滑柔嫩的小耳垂,小指头,鼓鼓的小屁股,翘翘的小鸡鸡。她想:老天爷呀,我咋这么喜欢我的小狗剩哩,成天亲也亲不够,摸也摸不够,一会儿不见儿子心里就慌得不行。儿子是妈身上一块肉,儿子在妈身上怀胎十月,从一颗小卵子一天天长大,在娘肚里就是个调皮鬼,常常用小拳头小脚掌顶着妈妈的肚皮——

儿子已经睡熟了,她想把儿子送到小床上,不过他的笑模样山妮还没看够哩,她痴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娇憨的睡相,看着他因闭着眼显得很长的眼缝,盯着她湿润的常常扯动的小嘴唇,瞅着他在梦中绽出的浅笑。随后,睡意也慢慢爬上山妮的眼皮。那时,她不知道脚下的岩层正积聚着应力,准备把一场泼天灾祸降临到这些无辜的、贫穷的、幸福的、悲伤的百姓头上。

大自然是残忍的,不过它已经以足够的征象作了警告。地震前一天,唐山到处有反常的自然现象:成群的蜻蜓落到树上不动,鱼儿在水面上头朝下尾朝上地打旋,水井里的水面忽升忽降,住宅的老鼠成群结队地往外跑——可惜,当时没人读懂这些大自然的警示。

3时42分56秒,山妮刚刚朦胧入睡,唐山大地忽然发怒。夜空中闪过一道强光,地面剧烈抖动。山妮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象是被放在簸箕中猛烈地簸着,然后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向一个无底深渊跌落——她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浓重的黑暗压着她,挤着她,使她窒息。她转动头颅,在黑暗中找到一个缺口,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洞,洞里依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借着小洞中透进的星光,她看见自己的住房已彻底坍塌,水泥楼板和倾斜的墙壁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而她就卡在这个狭窄的三角形的空间中。

儿子!这是她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搭成拱形,儿子在拱形的掩护下安然无恙,甚至没有被惊醒。刚才,在灾难来临时,她凭着母性的本能敏捷地作出反应,保护了自己的儿子。

既然儿子无恙,她的心就踏实了一大半。男人!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男人不在家,不能用他宽阔的后背为她抵御灾难。男人正在几千米的地下采煤,他现在咋样?山妮知道是发生了地震,很厉害的地震。那么,男人的坑道会不会倒塌?男人会不会埋在棺材似的黑暗中?

她的鼻孔一酸,哇地哭出声,泪水凶猛地往外流。不过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抱着狗剩从塌房中钻出去。她抹去眼泪,想爬起来,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了知觉。她努力曲着身子,用手向下摸,腿脚还在,但被牢牢压在一块水泥板下。她用力挣扎,想把腿脚抽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眼前一黑,她几乎晕过去。她这才知道,腿部什么地方一定是骨折了,被倒塌的重物砸断了。更糟糕的是,重物还压在腿上,使她无法行动。

巨大的恐惧像一堵慢慢倒塌的墙,把她的希望一点点挤出来。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啊,救救我的儿子!来人哪!没有回音。应对她的是无声的黑暗。没有汽车的行驶声,没有远处隆隆的机器声,没有遥远的婴儿的夜哭。山妮不知道唐山已经成了一座死城。她惊惧地屏息静听,隐约听见远处有微弱的呼救声,呼救声时断时续,最后慢慢消失。

此后,在被困地下的七天七夜里,山妮一直不了解灾难的全貌。她不知道城市的房屋几乎被夷平,唐山在人类地图上被抹去了,和外界断绝了所有的信息往来。200公里外的北京感受到了地震的余威,但当时不知道震中在哪里。直到唐山一位幸存者截了一辆汽车,一直开到中南海报告了这儿的灾情,中央政府才开始组织救援。山妮不知道这些,但她已经感受了灾难的份量。她想,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指望别人的救援了,她只有自己想办法,保住狗剩的性命。

想到这儿,她浑身一激灵,忙伸手再摸摸儿子,她害怕摸到一个冰凉僵硬的身体。不,没事儿,儿子身上热呼呼的,还在醺醺入睡。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死神把他夺走。

时光在死寂中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走过。在随后的两个时辰里,山妮又作了几次努力,想把下半身从水泥板下抽出来,但没能成功。在她最后一次努力中,一阵剧疼使她晕厥过去。醒来后她痛苦地叹息着,不得不放弃了自救的努力。她已感觉出自己的骨盆和腿骨都被压断了。

从三角形小洞中射进来的天光逐渐变亮,使她看清了她所处的三角形狭小空间。但天光放亮后,城市并没有随之醒来,没有嘈杂喧闹的声音,笼罩天地的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儿子醒了,响亮地啼哭着,告诉妈妈他饿了。山妮忙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这时她想到儿子的小床,欠身看看,小床已被楼板压碎了。山妮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昨晚没把儿子放到小床上。

但她没有听见儿子国嘟国嘟的吞咽声。狗剩用力吮吸了一会儿,没有吸到奶水,便恼怒地吐出奶头,大声啼哭着。山妮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忙用手按按自己的奶子,两只奶子都软塌塌的,不是奶汁充盈后的饱胀和坚挺。她回奶了,因灾难带来的恐惧使她的奶汁断流了!曾经源源不绝、取之不尽的奶水断流了!

偏偏是最需要奶水的时候!

她慌慌张张地抽出这只奶头,把另一只塞进去。不,也没有奶水。儿子气恼地吐出奶头,哭声开始带有焦灼和怒意。山妮忘记了骨盆和腿部的剧疼,手忙脚乱地揉着空空的乳房,想挤出一点点库存的残余,但没有一点儿效用。

狗剩儿的哭声更尖利了,他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不知道母亲的艰难。他只知道肚子饿了妈妈就得给奶吃,而妈妈的奶水从来没有匮乏过。所以,他的哭声仍然理直气壮。山妮内疚地、慌张地把空奶头反复塞进儿子嘴里,盼着他能把奶水吮吸出来,一次,又一次,她终于绝望了,也象儿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哭乏了,声音哭哑了,噙着妈妈的空奶头入睡。山妮泪眼模糊地望着四周,望着三角形的棺材,真正感到了恐惧。难道母子两人真的要死在这口活棺材中么?眼下的处境是彻底无望的,不能动弹,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奶水,只有等死。

可是不行!她一定要让狗剩活下去!要让狗剩延续刘家的香火。虽然她一直不敢想象男人的死亡,但理智告诉他,刘冲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更容易受到地震的危害。如果男人没死,这当儿他应该已经回来,在倒塌的的楼房四周寻找着,大声喊着:山妮!狗剩!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又使她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