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的劳拉今天出去了,只余下珊妮·刘在家。她们是一对稳固的同性恋伙伴,但劳拉与珊妮有所不同,劳拉还不能完全抛弃男人的温存。所以,每隔一个月,劳拉就要出去找补一次,按她自嘲的说法,这是可恶的"返祖现象"。
珊妮今年30岁,是一位成功的自由撰稿人。她和劳拉住在旧金山■■大街一幢大楼的底层公寓里。如果打开窗户采用自然通风,大街上的汽车噪音就源远流长地淌进来。珊妮和劳拉已经决定到郊区买一幢房子,带着女儿一同迁过去。
夜里1点,她完成了一篇专栏文章,是分析"性爱"与"生育目的"脱离之后所衍生的各种社会现象。哲学博士珊妮·刘的专栏文章思维缜密,眼光独到和超前,分析尖锐深刻,很受读者的欢迎。今天的文章写得也很满意。
关上电脑,她还没有睡意,想浏览一两篇经典名作。她躺在拟形按摩床上,戴上阅读镜,各种作品类目闪现在镜片上。她随意点了一篇,是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克拉克的一个短篇:"神的食物"。小说很短,几分钟就浏览完了。写的是一家食品公司状告另一家"三翼机食品公司"。后者完全用人工的方法,从空气、水、石灰石、硫、磷及别的物质中合成了天下最美味的食品,把其它公司都逼到了破产的边缘。被告的行为丝毫不违犯法律,只是带来了道德上的尴尬。因为这种美味的、令全人类都倾倒的食品,其化学构成完全等同于——人肉。
珊妮闭上眼睛,会意地微笑着,为克拉克在100年前的超前思维所叹服。他能从一件小事中展示出人类道德大厦上深刻的裂缝。的确,科技的进步在无声无息地撼动着道德大厦的根基,这不奇怪。道德本身就是流动的,是建基于不同的物质基础上的。史前的食人族社会中,"吃人肉"是道德的;其后的文明社会中,"吃人肉"成了千夫所指的恶行。为什么是恶行?其实从没人去论述这个问题,它只是文明社会中自然形成的一条公理而已。不过,在后文明时代,对"吃人肉"的憎恶实际上慢慢软化了。完全人造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但如果人造的人肉能吃,与之化学组成完全相同的真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
当然,没有人真的去这样做。但至少说,道德上的是非界限已被悄悄腐蚀了。
婴儿室里传来小玛丽的哭声,珊妮没有动。玛丽是由机器人保姆进行全方位的护理,在她啼哭5分钟后——婴儿的哭也是必要的健身活动——奶嘴就会自动送进嘴里。珊妮又点了一篇小说看下去,几分钟后,小玛丽的哭声果然停止了。
凌晨两点,珊妮觉得困了,准备睡觉。睡前她到婴儿室看看小玛丽。婴儿床旁,另一位珊妮正弯腰逗弄着孩子。当然这是假的,是一个激光全息的虚像。因为每天珊妮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太少,为了建立起孩子对母亲的"印刻效应",机器人保姆会随时播放这些录像。珊妮进屋后,激光全息像自动消失了,小玛丽立即把目光聚焦在真珊妮的面孔上,漾起甜甜的笑容,向她伸出双手。珊妮高兴地想,莫非8个月的女儿已经能辨认出真假人像的区别?
她把女儿抱起来,玛丽咿唔着,伸出小手拨弄她的耳垂,她的小手柔滑而温暖。珊妮亲亲她的小嘴,女儿格格地笑起来。女儿,这是一个借用的称谓。玛丽是克隆人,使用珊妮的细胞核,劳拉的空卵泡和一具人造子宫。玛丽长得极像珊妮,当然不可能不像,她俩实际上是一对同卵孪生姊妹。珊妮有时想,尽管玛丽不是她生的,没有在她体内怀胎十月,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由血缘关系所带来的亲情——这种天然联系几乎已被高科技破坏殆尽——还是存在的。比较而言,仅贡献了一只空卵泡的劳拉,对小玛丽的感情就远逊于珊妮。劳拉几乎不到婴儿室来,她的生活内容从不包括玛丽。珊妮能理解这一点,没有为此责怪过劳拉。
珊妮有50%的中国血统,小玛丽自然也是如此。微黄的皮肤,黑发,黑眼珠。她的两只眼睛特别漂亮,就像嵌在天幕上的黑钻石。珊妮抱着她悠了一会儿,女儿还无睡意,两眼圆圆地盯着她,时时绽出微笑。珊妮不想再等了,便把女儿放到育婴床上,交还给机器人保姆。她同女儿吻别时,女儿的小手无意中抓到了她的头发,抓得紧紧地不松手。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珊妮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又在婴儿床前多停了几分钟。
正是这几分钟救了她的命。当她准备离去时,忽然天摇地动,房屋剧烈地翻滚,到处是卡卡查查的巨响。珊妮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地震。她脑中闪过不久前看过的一则报道,说旧金山地震带岩石应力有轻微的异常,专家估计可能有小震发生。她想立即逃向室外,但在剧烈颠簸的地板上,两腿根本不听使唤。随后她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半昏半醒的神思中,她一下子想起了1976年的中国唐山地震。她的爷爷那时刚刚8个月,是地震中的幸存者。谁能料到爷爷的噩运100年后又在孙女身上重演?她睁开眼,发觉屋里断电了,电灯、电脑、空调和机器人保姆都失去了活力,变成一堆死物。墙壁上的长效萤光涂料照出一个七歪八斜的屋子的架构。窗外是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那恐怕不是断电造成的,断电后也有星光烁的夜空啊。她马上想到,自己是被埋到大楼坍塌所造成的废墟里了。一个深埋在废墟里的单人牢笼,没有任何人声或其它声音。旧金山变成了一座死城,从外面的死寂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震,这次地震的破坏相当严重。
她突然想起女儿,便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借着绿色的萤光在屋内寻找。也许是听见了她的动静,她的女儿开始哭起来。女儿没死!从她沙哑的声音看,在珊妮昏迷时,她已经哭了很久。珊妮循声过去,见女儿安然无恙地躺在婴儿床内。她抱起女儿想离开这里,但门已严重变形,根本打不开。她把女儿放回床上,用力踹破门扇,但她失望了。门外被塞得严严实实,全部是折裂的楼板和扭曲的金属构件,向外的通路被完全堵塞了。
珊妮回到婴儿床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无疑,她们已经被深埋在废墟里,无法自救,只能等待外部的救援人员了。而且,从破坏的程度看,救援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到达,救援队伍必须先恢复起码的交通和水电供应,然后才能组织起对幸存者的抢救。她估计,自己和女儿很可能在地下被困7-10天。
她们怎么熬过这地狱般的7-10天啊。
她看过一些统计资料,说完全绝食时人活不过7天,完全断绝饮水活不过5天,断绝氧气则活不过5分钟。最后一个问题不要紧,虽然被深埋在地下,但废墟空隙里的空气足够她们呼吸了。现在关键的是水和食物。
她努力扩大了门扇上的破洞,想到厨房里找点吃的,但她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外面的堵塞非常严重,连厨房也没法进入,那些巨大的水泥楼板即使是参孙也无能为力。她想,多亏刚才女儿留她多停了一会儿,否则此刻她已变成一个肉团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对女儿产生了巨大的感激之情。
女儿感受到妈妈的存在,放心地等待着。珊妮打量着女儿的面容,焦灼地想: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毫无办法可想。她能活动的只是10平方米的小空间,没有水,没有食物,她必须正视这一点。珊妮叹口气,在婴儿床旁的地下为自己收拾了一块地方,和衣躺下去。从现在起,她只能尽量减少活动,减少体内能量消耗,等待外部救援的到来。
她很想静下来进入睡眠,却无法办到。死亡的威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可能很快来一次余震,把她和女儿彻底埋葬。即使没有余震,她们能否重见天日也是未知之数。她在地上辗转反侧,头顶上的女儿哭起来,她看看表,是凌晨4点。女儿的哭声很舒缓,不急不燥。她不了解环境的凶险,她只是以哭声通知机器人保姆把奶嘴递过来。
但这次她的哭声没唤来奶嘴,失去电力的机器人保姆已经成了一堆塑料和金属。小玛丽发怒了,哭声提高了分贝值。珊妮只好起身,把玛丽抱在怀里。玛丽立即停止哭泣,等待着奶嘴或乳房。但是没有。没有经历过怀孕的珊妮有一双坚挺的处女的乳房,但其中并没有充盈的奶水。她甚至没有撩开衣服,让女儿吮吮空奶头。她知道吮也无用,再说……她也不习惯让孩子吮吸奶头。
小玛丽真正发怒了,哭得像头小豹子,小手小脚使劲踢蹬,声音嘶哑。珊妮无奈地耸耸肩,把玛丽放回婴儿床上,自己又躺到地下。8个月的婴儿在完全绝食的情况下能坚持多久?她应该像自己一样不语不动,尽量节约能量。可是,你怎么能让8个月的婴儿懂得这一点?她真是爱莫能助啊。
珊妮调匀气息,无可奈何地听着女儿的哭声。小玛丽哭累了,哭乏了,声音渐渐减弱,变成啜泣,进入了梦乡。珊妮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