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妮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或者说,她其实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刻意维持着这种耗能最少的状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饮食,她感到饥渴难当。她生活在物资丰富的国度,这是有生第一次感到饥饿。饥饿,这只看不见的魔手原来这么凶恶。她觉得胃部在痉孪,额头上冒着虚汗,嗓子中冒火。人生有太多的变数,昨天她还在悠闲自得地生活在高科技的环境中,一切由电脑安排得井井有条;今天她却一下子跌回到蛮荒时代,连一把麦粒、一捧凉水都求之不得。造化弄人啊。
小玛丽早已哭得筋疲力尽,没有力量再哭了。她只是在床上烦燥地扭来扭去,偶尔像小猫那样微弱地哼几声。珊妮为她焦急,但实在无法可想。屋里不会有任何饮食,她的乳房里也没有一点儿奶水,只有眼瞅着女儿挨饿。
半睡半醒中,珊妮不由回想起爷爷讲过的唐山地震。那时,爷爷也是个刚刚8个月的婴儿,与他母亲一起被埋到废墟中。那时,爷爷当然还不记事,但他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当时的绝望。他说,他的母亲奶水本来很足的,但那时因灾难的刺激回奶了,眼瞅着挨饿的儿子,她心如刀绞,她曾为寻找头晌挤出的半碗奶水而苦苦奋斗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奶碗摔碎了,那时她是怎样绝望和痛苦啊——珊妮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似乎看到一线生机,是什么?她紧皱眉头苦苦思索,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但她相信,自己的心动不是毫无来由的。
女儿又哭起来,哭声微弱而凄惨,她还在等待那个5分钟后就会送来的奶嘴,可惜机器人保姆已经死了——珊妮忽然大悟,她怀着感激和盼望爬起身来。
希望就在于自动喂奶系统中。喂奶的管道是从墙壁上伸出来的,管道末稍是奶嘴。如今因为缺电,这个程序失灵了,但也许管道里还残存着奶水或清水。她凑近送奶器,心中忐忑不安。虽然与这套系统朝夕相处,但实在说她对其内部结构一无所知。墙壁之后,输送的奶水从何而来?近处有没有一个存放奶水的小容器?留给她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珊妮含着奶嘴用力吮吸,第一嘴没有吸到东西,她心中一沉,更加用力地吮吸。这次可能是打开了内部一个单向阀,她吸到满满一嘴清凉甘甜的乳汁。她贪婪地咽下去,细细品味着乳汁经过食道到达胃肠的快感,那就象是一汪清水浇在龟裂的土地上。
珊妮喝了几大口后,把奶嘴塞到女儿嘴里,女儿立即停止哭泣,急不可耐地吸起来。但不久她就吐出奶嘴,凶猛地哭起来。珊妮想,一定是停电后管道内的阻力比平常大,孩子气力小,吸不出来。她忙吸了一口,口对口地度给女儿。女儿贪馋地咽下去,呛得直劲地咳。但尽管咳嗽,她的嘴巴仍在急迫地寻找着。
珊妮喂了她十几大口,才算压住了她的饥火。女儿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她不转眼地盯着妈妈,轻轻咿唔着,这使珊妮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珊妮为自己吸了几口,心境略微平静了。有这么一口奶泉,至少能坚持三四天吧。墙壁上的萤光还没有变弱的迹象,珊妮立在窗前,平静地欣赏着女儿的面容。小玛丽,讨人喜爱的小玛丽。18个月前,她还是珊妮口腔粘膜上一个细胞。细胞被取下来,经过了一系列冷静的、丝毫不带诗意不带神秘感的操作:细胞核被吸出,注射到空卵泡内,卵泡内的化学物质激活了细胞核,它开始分裂,然后植于一个人造子宫……
然后就变成了小玛丽。没有处女破瓜的疼痛,没有怀孕时的呕吐嗜酸,没有胎动,没有产前的阵痛,也没有乳房的饱胀和乳汁被吸出的快感(这些感受是听那些旧式母亲们说的),想想这些,珊妮能理解旧式的母亲们为什么会发疯地爱儿女,那是经过多少磨难才得来的至宝呀。珊妮当然也爱自己的小玛丽,但这种爱多了几份冷静,少了几分狂热。
她躺到婴儿床下,在翩翩思绪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