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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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恒娘

京都人洪大业的妻子朱氏,姿色颇佳,二人恩爱,感情笃厚。后来,洪大业将婢女宝带纳为妾。宝带长相远不如朱氏,而洪大业却格外喜欢她。这使朱氏心中愤愤不平,两人经常为争宠而翻脸。洪大业知道朱氏厉害,虽然不敢和宝带公开睡在一间房中,然而心更加贴近宝带而疏远朱氏。

后来,洪大业搬了家,邻居姓狄,是做丝帛生意的,妻子叫恒娘。住下来后,恒娘先过这边来拜见朱氏。恒娘年龄有三十来岁,相貌中等,但伶牙俐齿,很会说话。交谈中,朱氏便喜欢上了恒娘。第二天,她便过狄府回拜恒娘,见她家中也有一位小妾,年约二十,生得很美。二位主妇说了会儿话,朱氏便回家了。

住了将近半年,朱氏并没有听见狄家妻妾骂过架或有什么嫌隙,狄家主人只钟爱恒娘,而小妾只是摆设而已。一次,朱氏遇见恒娘,便打问道:“我向来说男人爱妾,是因为怜悯她处在妾的地位,总是想将妻子的名份改做妾。而如今,我才知道不是这样。你有什么办法?如肯愿教,我情愿当你的弟子。”恒娘听了,嫣然一笑道:“嘻!你这是自己疏远丈夫,却又归咎于他。你早晚在他耳边叨叨不停,时间一长,他心生厌恶,心却越放在小妾的身上,这无异于为丛驱雀。倒不如放开他,让他放心去小妾房中,即使他要来亲近你,你也别接纳他。你先这样试试,一个月后,我再为你出主意。”

朱氏听从恒娘的话,送给宝带许多衣裳、首饰,让宝带打扮得格外艳丽,让她每天和洪大业同房住。吃饭时,也让宝带和她一道同丈夫共坐在饭桌上。一旦洪大业提出要与朱氏共寝,朱氏就婉言拒绝,劝丈夫去宝带房中。于是,朱氏贤惠的名声人人皆知。

就这样,一个多月后,朱氏去见恒娘。恒娘早已听说,一见朱氏就喜笑颜开地说:“姐姐不愧聪明绝顶!第一步你走了,可贺可贺!这次,你回去后,不要打扮,也不要穿华丽的衣服,更不要涂脂抹粉,而是蓬头垢面,敝衣旧鞋,和家中下人一起劳作。一个月后,姐姐可再来。”朱氏回去后,按恒娘所说,素妆素服,下厨与仆人一道干活。衣服破了,补上补丁,身上整天脏兮兮的,除了纺纱织布外,别的事一概不问。洪大业一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心生怜悯,便让宝带去帮她干些事,而朱氏却执意不肯,总是将宝带支使走。

一个月后,朱氏又到恒娘家中,详细地向恒娘叙述了一遍,恒娘先是拍手和她逗趣:“你这孩子可教哇!”而后,她正色对朱氏说:“后天是三月三上巳节,你丈夫必定要带你去踏青。你可脱掉这身破旧衣服,全换上新的,然后先过来让我看看。”朱氏答应着去了。

上巳节那天,朱氏一早起来。按照恒娘所说,对镜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后便过恒娘家来。恒娘把朱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高兴地说:“可以了!准把丈夫勾引得魂儿出窍呢!”她为朱氏梳了个凤髻;见朱氏衣袍袖子做得不合适,让朱氏脱下拆了,改裁了一下;又说朱氏的鞋样子太笨,从针线筐中取出鞋样,三下两下剪出来,和朱氏一道做成一双精巧的绣鞋,让朱氏穿在脚上。朱氏临走时,恒娘取来酒让朱氏喝下,叮嘱她说:“你回去后,故意见见你丈夫,只让他看清了你,你便回房中闭门睡觉,等他来敲门时,你只装作没听见。呼喊三次,可让他进来一次,但不能与他亲热。你只这样办,半个月后再来。”

朱氏依言,回家后换上盛装去见丈夫洪大业。洪大业不胜惊讶,先是斜着眼端详她,笑逐颜开,和平时大不一样。朱氏只说了几句出外游览的话,便用手托着腮,显出一副慵态,然后起身进房,关门睡觉。一会儿,洪大业果然前来轻轻敲门。朱氏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洪大业只好讷讷地走了。第二天又是如此。

再过一天,洪大业责备她,朱氏却正色道:“我习惯独自睡觉,不愿让人搅扰。”待太阳偏西后,洪大业便到朱氏房中坐着不走。掌灯时,夫妻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洪大业早已等不及,催着朱氏灭灯上床。这一夜,夫妻间百种恩爱,恰如新婚。末了洪大业说明日还来。而朱氏却只让他每隔三天到她房中来一次。

半个月后,朱氏去找恒娘,恒娘关上门后,笑咪咪地对朱氏说:“从此以后,你可以专房了呀!可是你虽长得美丽,却少些娇媚。以你这如花般的姿色,再加上十分的妩媚,便可夺西施之宠,更何况一个小妾呢?”于是,恒娘指点着朱氏,如此这般。朱氏试着学她递送媚眼,恒娘见了嚷道:“不好,不好!眼角不好看!”恒娘又试着让朱氏笑,朱氏照着做了,她又说:“不对,左边腮帮有毛病。”说罢,她干脆自己做着示范,眼中秋波送娇;又微露皓齿,笑意频频,让朱氏仿效。这样学了几十遍,朱氏才掌握了大概。临走时,恒娘嘱咐她:“你放心回家去吧!拿着镜子反复熟习刚才我教过的。至于床上的事,你看着办,总之,投其所好。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哟!”朱氏会意地笑着道别,到家后抱着镜子练习。

朱氏果然笑靥动人,秋波送爽,洪大业无比喜欢,心和神均被那一笑一颦勾了去,惟恐被朱氏疏远或拒绝。每到天将黑时,就到朱氏房中和朱氏调笑,寸步不离左右,天天如此,竟然赶也赶不走了。越是这样,朱氏越是善待宝带,凡是房中设宴,她总是让宝带出来与她一道坐在榻上。这时,朱氏艳容娇美,风流妩媚;而宝带却相貌平平,毫无风韵可言,犹如一个乡间农妇。相形之下,洪大业看宝带丑陋,便心生厌恶,酒席还没散,便将宝带遣回房去了。席散后,朱氏劝丈夫与宝带同寝,然后将门窗关好自去了。洪大业虽上了床,但却整夜不碰宝带一下。宝带又羞又愤,从此以后,更加恨洪大业无情无义,对人说起时,总是抱怨不止。话传到洪大业耳中,他恼羞成怒,渐渐地对宝带施以拳脚和皮鞭。宝带更加忿恨,一气之下,每天头不梳,脸不洗,更不修饰,破衣脏鞋,蓬头垢面,没个人样。

一天,恒娘问朱氏道:“我的办法怎样呢?”朱氏答道:“妙极了!可是弟子虽能按你所说去做,但始终不明白个中的道理,为什么要先放纵丈夫呢?”恒娘神秘地笑笑说:“你没听人说过,男人往往容易喜新厌旧、重难而轻易么?丈夫爱妾,并不一定是因为她长得美,让他和小妾去亲近,时间久了,就像山珍海味吃多了容易厌倦一样,更何况那种毫无美味的野菜羹呢!”朱氏仍不明白,问恒娘:“起初是故意毁败自己的容貌,继而又刻意炫耀自己,这又是为什么呢?”恒娘嘿然一笑,答:“丈夫将你冷落到一边,看也不看多便与久别无异;忽然一天见你艳妆盛服,人面桃花,仿佛换了一个人,就将你看做是新来的佳丽,就好像穷人猛然间得到了粱肉,而认为谷米没有滋味了一般。虽然如此,你却不能轻易让他和你接近,道理很简单:因为在丈夫眼中,宝带是故人而你却是新人,她要取得丈夫的宠爱容易,而你却比较难,这就是你把取代你妻子地位的宝带又推回到小妾地位的办法啊!”朱氏听了大为高兴,和恒娘相互交好,两人竟成一对密友。

几年后的一天,恒娘忽然对朱氏说:“你我二人情同姐妹,像一个人似的。有好几次我想说而又担心你会起疑心。现在,我将要走了,才敢将实情告诉你:我是一只狐狸。从小受继母虐待,把我卖到京都。我丈夫对我很好,所以我不忍心与他很快分手,恩恩爱爱直到今天。明天,我的父亲要羽化升仙,我要前去探看,此一去便不再回来了。”朱氏一听,拉着恒娘的手唏嘘流泪,难分难舍。

第二天,她一早便去狄家探看,见狄家正在惊慌之中,那恒娘已没了踪影。

异史氏说:“买珠宝的人不认为珠宝贵重而却将盛珠宝的匣子看得很贵重,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心理,千古以来,不能破开这种疑惑;于是将憎恶变为爱恋的办法,得以在其间施行啊!古时奸佞臣子事奉君王,不让君王接近儒生,不让君王读书。才明白保住宠幸和优荣,都是有心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