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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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林四娘

在青州道任职的陈宝钥,是福建人。一天夜里,他一人独坐,有一个女子掀起帘子进来。他仔细一看,并不认识。女子容貌艳丽无比,身着明朝宫女的长袖衣服。女子笑吟吟地对他说:“夜里一个人独坐,难道不感到寂寞吗?”陈宝钥吃惊地问她是什么人。女子说:“我家不远,就在你的西邻。”陈宝钥料想她是鬼,但心里喜欢她,于是拉着她坐下来。陈宝钥听她谈吐很高雅,就更加高兴。陈宝钥拥抱她,她也并不反抗。女子回头看看说:“这儿再没有别的人吗?”陈宝钥急忙起来关上门户,说:“没人。”陈宝钥催女子脱了衣服,女子很羞怯。陈宝钥便替她脱了。女子说:“我二十岁,还是个处女,不能忍受粗暴。”亲热过后,只见初红浸席。随后在枕边说悄悄话,女子说自己是林四娘。陈宝钥详细询问她的身世,女子说:“我一生的坚贞清白,已被你破坏得几乎完了。只要你能真心爱我,就希望永远好下去,何必说许多话?”不久鸡叫了,女子便起身离去。

从此,林四娘每晚必来。他们常常闭门欢饮,当谈及音乐,她还能剖析曲调。陈宝钥猜想她肯定会唱歌。林四娘说:“这是小时候学的。”陈宝钥请她演唱一曲。林四娘说:“好久都不演唱了,节奏大半都忘记了。恐怕被知音乐者笑话。”陈宝钥又催她唱,她这才低下头边击拍边唱起了《伊州》、《凉州》等曲,歌声哀婉、凄切,动人心弦。唱完,潸然泣下。陈宝钥也为之悲痛,他拥抱着她安慰说:“请不要唱这些亡国之音,使人心里伤感。”林四娘说:“歌声是宣泄人的情绪的,悲伤的人唱不出欢快的曲调,就如同心里欢乐的人唱不出悲切的歌曲一样。”两人感情的亲昵,胜过夫妻。

慢慢地,他们相好的事被家里知道了,听了林四娘哀婉的歌唱,没有人不落泪的。陈夫人私下窥见她的容颜,料想人世没有这般美丽的人,怀疑她不是鬼就是狐精。她怕陈宝钥受迷惑,就劝他不要和林四娘来往。陈宝钥听不进去,只是一再地追问林四娘的身世。林四娘悲凄地说:“我本是衡王府的宫女,因遭难而死,至今已有十七年了。我因仰慕你的高义,才与你相爱,但从未想过要祸害你。假如你疑虑害怕,那我们就从此分手。”陈宝钥说:“我并不嫌你,只是我们既然相爱到这个份上,就不能不了解了你的真实情况。”陈宝钥又问起宫里的事情。林四娘追忆叙述,讲得津津有味。说到衡王府衰败之时,竟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林四娘整夜很少睡觉,每晚常常起来诵读《准提》和《金刚》等经文。陈宝钥问:“九泉之下也能自我忏悔吗?”林四娘说:“和人间一样。我为自身终生沦落而忏悔,希望超度来生。”她又常常和陈宝钥评论起诗词,对有缺点的诗句她往往给以批评,遇到佳句,她便慢声娇吟起来。风流优雅,使人忘记倦怠。陈宝钥问她:“能写诗吗?”林四娘说:“当年在世时偶尔凑几句。”陈宝钥要她为自己写首赠诗。林四娘笑笑说:“我这儿女之语,不足为你这样的高人称道。”

过了三年。一天夜里,林四娘忽然很凄惨地前来辞别。陈宝钥很吃惊地问她为什么。林四娘说:“阎王因我前生无罪,死后还不忘念经,命我投生王府。今宵一别,以后永远不能相见。”说完便声泪俱下。陈宝钥也禁不住泪眼蒙蒙。于是两人设酒痛饮。林四娘慷慨地唱起来,音调哀婉悠长,一字唱得千曲百转。每次唱到伤心处,就呜咽着唱不出声来。她几次停下来,又几次唱下去,而后才唱完,不能再畅饮。她站起迟迟疑疑要离去,陈宝钥一再挽留,于是她又陪坐了一会儿。最后,鸡突然叫起来,林四娘站起来说:“我再也不能久留了。以前你总是怪我不肯献丑,现在要永别了,应当草草为你赋诗一首。”她要过笔来写成后说:“心悲意乱,不能细心琢磨,音韵错乱,请不要给别人看。”说完便以袖掩面离开。陈宝钥送到门外,她湮然消逝。

陈宝钥怔怔地站在那里,心绪惆怅了很久。回到屋里,打开林四娘写的诗,字迹端秀,把诗珍藏起来。诗是这样写的: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本诗有重复脱节的地方,怀疑是传抄中出现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