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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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连琐

杨于畏,新近迁居到泗水河畔。书房临旷野,围墙外边是一片古墓,每至夜间听到白杨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如浪涛汹涌之声。

有天深夜,杨于畏独坐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正觉得孤凄寂寞,忽听得墙外有人吟诗: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反反复复吟诵着,声音十分哀怨凄苦。细听时,声音婉转轻柔像是一位女子的。心里纳闷。第二天到墙外察看,并无人迹,只在荆棘丛中发现一条紫带,于是捡回来放在窗上。这天夜里,将近二更,又听到如昨天一样的吟诗之声。杨于畏将凳子移到窗下,站上去向外看,吟诗声立即中断了。他知道这一定是鬼,但心里十分向往。

再一天晚上,他便早早伏在墙头观察,大约一更快过,便见一位女子从荒草中慢慢走了出来。她扶住一棵小树,低着头哀婉地吟诗。杨于畏轻轻咳了一声,女子一闪便没入荒草。杨于畏便等在墙下,听到她吟完那两句诗时,就隔墙而接下去吟道: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过了很长时间,寂然无声。杨于畏便回到室内。刚刚坐下,忽见一美貌女子从外面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先生原来是一位风流儒雅的读书人,我竟太多地害怕逃避。”杨于畏高兴地拉她坐下。她清瘦胆怯,弱不禁风。问道:“你家在哪里?为什么长久寄居此地?”女子说:“我是陇西人,随父漂流寄居,十七岁时突然病故,至今有二十多年了。栖身这阴间荒野,孤独寂寞得像失群的野鸭。那两句诗是我自己为抒发幽怨而做的,文思接不上,没有做完。今天承蒙你代我续上后两句,在九泉之下也欣喜。”杨于畏向她求欢。她悲伤地说:“我不过是一堆枯骨,比不上活人,如与人交欢会折人寿命的,我不忍心对你这样。”杨于畏就不再要求。又嘻戏着用手摸其双乳,依然是个处女。又撩开裙衣看她的一对小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疯子太多事了。”杨于畏抚摸着她的一双小脚,发现一只袜子用紫带系着,另一只上面却系着一根丝绳。问她:“为什么不都系上紫带?”她说:“那天夜里为了躲避你,匆忙中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杨于畏说:“让我替你系上吧。”就从窗上取来给她。她惊奇地问从什么地方得来,杨于畏便如实讲了。女子便解下丝绳,系上紫带。女子翻看案上的书,忽见到《连昌宫词》,说:“我生前最爱读它,今天见了,如同做梦一般。”杨于畏就与她谈论诗文,言谈间越发觉她聪明可爱。两人剪烛夜谈,如同好朋友一般。

从此,只要在夜里听到吟诗声,不一会她就会来。她再三叮嘱:“你不可将此事让别人知道。我生来胆子就小,害怕碰见坏人。”杨于畏答应她保守秘密。两人情同鱼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她常代杨于畏抄书,字迹端正秀丽。又自选宫词百首,抄录下来供平日吟诵。又让杨于畏购置了棋盘、琵琶等物,每夜教他下围棋,不然就拨弄琵琶。弹一曲凄凉的《蕉窗零雨》,催人泪下,使杨于畏不忍听完,弹一曲欢快的《晓苑莺声》,使杨于畏顿感心情舒畅。挑灯作游戏,过得十分愉快而忘天亮。曙光微现,她便仓皇别去。

一天,杨于畏的朋友薛生来访,杨于畏正在午睡。薛生看见房中摆着琵琶、棋具,觉得十分蹊跷,因为杨于畏向来不爱好这些。又翻出宫词,字迹像是女人笔体,心里更加怀疑。杨于畏醒来,薛生问他:“这些玩意儿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想学一学音乐、下棋。”再问诗册,说是从朋友处借来的。薛生反复欣赏,翻到最后一页,见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便笑着说:“这是女郎小名,你为何这样地骗我?”杨于畏窘困得无言以对。薛生更是苦苦追问,杨于畏不说。薛生把诗册挟在腋下,杨于畏更难堪,只好将实情合盘托出。薛生再三要求见她一面,杨于畏答应等与她商量后再说。夜里女子来后,听到此事十分生气,杨苦苦解释也无用,她说:“恐怕你我的缘分尽了。”临去时又说:“我暂时避一避再说。”第二天,杨于畏将这些如实告诉薛生,薛生不相信,怀疑杨于畏借口推托。当晚又邀了两个朋友同来,而且迟迟不走,故意喧哗吵闹。虽遭杨于畏白眼,仍我行我素。这样过了几晚,什么事情也没有,这群人渐渐安静下来,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吟诗声,音调十分凄凉。薛生仔细聆听,而同伴王生却是个鲁莽之人,拿起一块石头向吟诗处抛去,并大声吼叫:“装模作样,不出来见客。这吟的是什么好诗,凄凄切切,让人不舒服。”立时,吟诗声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怒形于色。第二天,一行人便悻悻而去。

杨于畏独自呆在书房,盼望女子能再来,却始终不见踪影。过了两天,她突然进门来向杨于畏哭诉:“你招来的那群粗人,真把我吓坏了!”杨于畏不停地道歉。女子匆匆而别说:“我说过你我缘分已尽,从此分别了。”从此,一个多月都不见她来。

杨于畏朝思暮想,瘦得不成人形,却也无可奈何。一个夜里,正独自饮酒,忽见女子掀帘入室,杨于畏喜出望外地说:“你肯原谅我了吗?”女子流着泪,什么也不说。杨于畏急忙追问,女子欲言又止,说:“我生气而去,现在又因急事来求你,难免不惭愧。”杨于畏再三问有何急事?她才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龌龊差役,逼我做他的小老婆。我想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能屈身于下贱的鬼东西。可是,我如此身单力薄,又如何能抵抗强暴呢?你如能念及我们曾情同夫妇,想来不会不顾我的死活。”杨于畏勃然大怒,愤恨地要去拚命。但担心人鬼异途,帮不上忙。女子说:“你明晚早睡,我会来你梦中相邀。”于是两人又倾心交谈,坐等天亮。临去时,女子又叮嘱杨于畏白天别睡觉,留到夜间去睡以便践梦中之约。杨于畏答应了她。

第二天下午,杨于畏喝了点酒,和衣上床睡觉。忽然女子来了,交给他一把佩刀,领着他进入一所大院。两人正在说话,听到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惊恐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开门冲出,只见一人戴着红帽、穿着黑衣,满脸都是络腮胡子。杨于畏义愤填膺,大声斥责他。对方横眉竖眼,嘴里骂骂咧咧。杨于畏大怒,向差役奔去。差役就用石块没头没脑地向杨于畏砸来。杨于畏被一块石头击中手腕,手中的佩刀掉到地上。正在万分紧急之际,忽然望见远处有一个人在射猎,正是王生,就大声喊他援救。王生赶来,一箭射中差役大腿,再一箭就要了他的命。杨于畏欣喜若狂,连忙向王生道谢。王生问是怎么回事,杨于畏就详细说了。王生听了也很欢喜,想着这样一来,就足以弥补自己上次无理取闹的过失了。就同杨于畏一道进了女子房中。女子仍是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桌上有一柄一尺多长的刀,用金玉装饰,王生抽出一看,寒光闪闪,可照见人影,于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王生与杨于畏略略说了几句话,见女子胆战心惊的样子,便告辞了。杨于畏转身回自己家,刚过了墙就倒下,于是从梦中惊醒,此时村中雄鸡开始叫明。觉得手腕痛得厉害,天亮一看,腕子已红肿了。中午,王生来访,说夜里做了个怪梦。杨于畏说:“梦中射箭了吧?”王生问他如何知道,杨于畏伸出手给他看,说明其中原委。王生依稀记得梦中见到过女子,恨没能真的见到她,又暗自庆幸对女子有功,就请杨于畏在女子面前说些好话,要求见一面。

当天夜里,女子来向杨于畏致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又转告了王生的诚意。女子说:“这次多亏他仗义相助,我不会忘记的。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我心里实在害怕。”随后又说:“他十分喜欢那把佩刀。这把刀是我父亲当年出使广东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十分喜爱,就向父亲要来,用金丝缠着刀柄,还镶上珍珠。父亲可怜我短命,就用这把刀给我陪葬。现在我割爱愿意送给王生,见刀如同见我。”第二天,杨于畏向王生转达了女子心意,王生十分高兴。到晚上,女子把刀带来,对杨于畏说:“望他好好爱护此刀,这可是来自海外的珍品。”从此,两人又如当初一样往来。

又过了几个月,她突然含笑对杨于畏似有话说,却红着脸不好意思。杨于畏将她搂在怀中问她,她说:“长时间承蒙你眷恋垂爱,使我受到活人气息的滋养,又吃了人间的饭食,白骨渐渐就有了生机。现在必须得到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复活。”杨于畏嘻嘻地说:“并非我舍不得奉献精血,而是你自己不肯呀!”女子说:“与我交欢之后,你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了药就会好。”于是两人交合起来。同床后,女子又说:“现在还需要你身上一点血液,能为你的爱人忍痛一回吗?”杨于畏取快刀在手臂上刺出血来,女了仰卧在床,把鲜血滴入肚脐。起身后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来了。你要记住一百天后到墓地来找我的坟,如果看到哪一座坟前的树上有青鸟在叫,就立即挖开它。”杨于畏答应了。出门时,女子又咛嘱:“千万别忘,或早或迟,都不行。”就走了。

十多天后,杨于畏果然病了,肚子胀痛,看病吃药之后,泻下不少像黄泥一样的秽物,又过十几天,才完全康复。

杨于畏计算日子,待到满百日那天,命家人扛着铁锹在坟地等待。夕阳西下之时,果然见一对青鸟在树上啼叫。杨于畏大喜说:“行了”!赶忙动手掘墓,掘开坟穴,见棺木已腐朽,而女子面貌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体微热。就用衣服裹住抬回家,放在暖和的地方,慢慢就有了呼吸。又给她灌了几口热汤,到了半夜便苏醒过来。她常常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