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2824600000038

第38章 宫梦弼

保定府有个大财主,叫柳芳华。他为人慷慨大方,好结交朋友,家里常常有上百位宾客。为了帮助别人度过难关,千金在所不惜,而借他钱的人很少偿还。柳家有个客人叫宫梦弼,是陕西人,却从来没有向柳芳华借过什么。他来柳家,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此人谈吐不俗,柳芳华和他相处的时候最多。柳芳华的儿子叫柳和,当时还是儿童,把宫梦弼称作叔父。宫梦弼也喜欢与柳和在一起玩。每到柳和从学堂回来,二人就玩“埋银子”的游戏,将屋内地板挖开,将石块当作银子埋进去,五间屋子都被他们埋遍了。大家都觉得很可笑,而柳和却十分喜欢他,比对别人更亲近。

十多年过去了,柳家家境日益破落,也养不起众多食客了,于是客人越来越少。但十几位客人在家吃喝谈笑,还是常有的。到柳芳华晚年时,更捉襟见肘,还变卖田产来供养客人。柳和也是大手大脚,学他父亲样子结交了一帮小朋友,柳芳华也不制止。不久,柳芳华病故,家里竟然没钱治丧。宫梦弼便自己出钱,为柳芳华办了丧事。柳和至此更加敬重宫梦弼,家中大小事务,一概委托宫叔办理。宫梦弼从外面回来,总带着一些瓦砾扔到屋子角落,也不知他的用意。柳和经常向宫梦弼埋怨日子越来越难,宫梦弼说:“你没有尝过受苦的滋味。现在就是给你千两银子,也会立即挥霍掉。男人怕的不是穷,而怕的是不自立。”有一天,宫梦弼告辞回家,柳和哭着求他很快回来,宫梦弼答应后就走了。柳和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家当日益被卖光,只盼着宫叔回来帮他理家。然而宫梦弼一去不返,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先,柳芳华在世时,给儿子订了一门亲事,是无极县黄家的闺女。黄家也很富有。后来见柳家穷了,就有悔婚的意思。柳芳华去世时,派人送去讣告,黄家没有人来吊丧。柳家以为是路途遥远而原谅了。服丧期满后,柳母打发儿子去黄家商定结婚的日子,还希望黄家念及交情而能有所照顾。柳和到了后,黄某听说他衣冠不整,挡在门外不让进。又让人带话说:“回去拿够百两白银再来,否则,就死了这条心。”柳和听了,失声痛哭。对门刘老太太见他可怜,就给他一碗饭吃,又拿出三百铜钱作路费,劝他回家去。

柳母十分生气伤心,但也无计可施。又想到过去那些客人大多数都欠钱不还,就想找几个富裕点的寻求资助。柳和说:“过去和我们交往的是看中了我们的钱财。假如我现在仍是高车驷马,借一千两银子也不难。如今这样子,谁又会念及旧恩,顾及过去的情份呢?况且父亲当年借钱给人,并没有订下什么契约,也没有担保人。欠我们的债也没有凭证。”柳母一再坚持,柳和只得照办了,前前后后跑了二十多天,竟没有人肯给一文钱,惟有唱戏的李四,曾受过柳家的好处,听到这件事,送来一两银子。母子俩抱头痛哭。从此,就对这门亲事也绝望了。

黄家女儿已长到十五六岁,知道父亲回绝了柳和的亲事,心中十分反感。父亲又给她另寻人家,黄女哭着说:“柳郎不是生下来就穷。如果他家比先前更富,就是有人同我家作对,还能夺走他吗?嫌贫爱富,是不仁不义。”黄某听了很不高兴,又用各种方式劝她,她始终都不动心。父母对她的行为十分恼怒,一天到晚地责骂,她十分坦然。不久,黄家遭到盗贼抢劫,夫妇俩被强盗拷打几乎死去,而家中钱财被洗劫一空。又过了三年,家里更穷了。

有一个从西边来的商人,听说黄女长得漂亮,愿出五十两白银作聘礼。黄某贪图钱财就答应了,准备强迫女儿嫁给商人。黄女知道后,将自己打扮成乞丐的样子,连夜逃走,沿途乞讨,走了两个月,才来到保定府境,打听到柳家住址,直接找到他家。柳母以为她是个女乞丐,就赶她走。黄女哭哭啼啼讲了自己的来历。柳母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黄女又悲伤地讲述了原故。柳和母子都哭起来。等她梳洗更衣之后,容光焕发,眉清目秀,美貌无比。柳家母子都十分欢喜。然而一家三口,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柳母哭着说:“我们母子俩本当如此,只是可怜了我这好儿媳了。”黄女笑着宽慰道:“如今的日子,和我当乞丐时的日子相比,真是到了天堂一般。”一番话将母亲又说笑了。

一天,黄女无意间走进一间空房,见里面长满荒草。慢慢走进内室,灰尘积了老厚一层。角落中满满堆了些东西,用脚尖一碰,还挺硬的,顺手拣起一看,却是一锭锭银子。黄女大惊,赶快把这事告诉了柳和。柳和忙和她一同去察看,原来是宫叔过去扔在屋角的瓦砾,现在都变成了白银。又想起小时候和宫叔玩“埋银子”的游戏,会不会都是白银?然而旧房屋已抵押给了别人,于是赶快把房屋赎回。进去一看,那些已经残破的砖头下露出的仍然是石头,不觉失望。等到挖开完好的地砖,下面都是光灿灿白银。顷刻之间,挖出好几万两银子。从此赎回田产,买了奴婢,家中豪华,超过了往日未衰落时。柳和时时勉励自己:“如果不能自立,就辜负了宫叔一番苦心。”从此刻苦读书,三年后考中举人。这时,柳和亲自带着银两去酬谢刘老太太。他服饰华美,灿烂醒目,十几个奴仆都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后面,十分威风。那刘太太仅有一间房子,柳和便坐在床上与她交谈。一时小巷中人欢马叫,十分热闹。

黄家自从女儿逃掉之后,被商人逼着退还彩礼,而银两已用去不少,只好将房子变卖,才还齐了钱。这时穷困潦倒,同柳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看到过去的女婿如今气势如此显赫,只能紧闭房门独自伤感。

柳和在刘老太太家拉家常,老太太为他做了酒菜。老太太谈到黄家女子的贤惠,对她的逃跑十分惋惜。又问柳和娶妻没有,柳和说:“娶了。”酒饭吃完,柳和坚持要刘老太太去看新娘子,一同坐车回去了。到家后,黄女装扮一新,貌似天仙,由一群丫鬟扶出见客。刘老太太见了,十分惊讶。坐下慢慢叙旧,黄女急着打问父母生活情况。刘老太太住了几天,受到最好的招待,又给她上下一新做了一身衣服,才送她回家。她回去后,把见到黄女的事告诉了黄家,并转达了女儿对父母的问候。黄家老两口十分惊讶。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奔女儿,黄某又实在不好意思。

后来,黄家老两口因为贫病交加,实在无奈,不得已黄某去了保定。到了柳家门口,只见门楼高耸,华丽气派。看门人高声大气对着黄某怒视,一整天也不进去通报。后来,看见一个妇人从里面出来,黄某低三下四地求她将自己到来的事情告诉女儿。不一会,妇人又出来,领着他来到偏房说:“我家娘子很想见您一面,但又怕郎君知道,还要等找到机会才行。您什么时候来的?肚子饿吗?”黄某于是讲了自己的苦处。妇人将一壶酒、两盘菜摆在他面前,又给他五两银子,说:“柳少爷在房内摆酒,娘子恐怕来不了。明天一大早你快离开,别让少爷知道。”黄某答应了。第二天一早,黄某就来到门外,大门还未开,就坐在包袱上等着。忽听得一阵喧哗,说是主人出门。黄某刚要回避,柳和已经发现,向左右打听这是何人,奴仆们没有知道的。柳和生气地说:“一定是歹人,把他捉拿到官府去。”众人应声而出,用绳子将黄某绑在树上。黄某又羞又怕,说不出话来。一会,昨天遇见的妇人出来,跪着说:“是我舅舅,因为昨天到的晚,所以未向主人说。”柳和便叫人放了他。妇人送黄某出门时说:“都怪我昨天忘了叮咛看门人,才出了这种差错。我们娘子说:如果想她了,可以让老夫人装扮成卖花的人,与刘老太太一同前来。”

黄某回去后,将这些告诉了夫人。黄母十分思念女儿,马上就告诉了刘老太太,俩人就一同来到柳家。过了十几道门,才来到女儿住的地方。女儿满身珠光宝气,香气扑鼻,口中娇滴滴吩咐一声,老少仆妇,赶忙上来团团侍奉,搬来金交椅,放上消暑的竹夫人,伶俐的丫鬟泡上茶。母女俩相视泪光莹莹,以暗语互相问候。到了晚上,两个老太太被安置到另一间房中,被褥舒服、讲究,即使当年黄家富裕时也没有的。住了三、五天女儿对母亲很殷勤尽心。黄母常常在无人处向女儿认错。女儿说:“我们母子间没什么可记仇的,只是女婿的气至今没消,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每当柳和一来,黄母就赶快躲避。一天,俩人刚刚坐在一起,不防柳和猛然推门进来撞见,十分生气地说:“哪来的乡下婆子,竟敢和娘子平肩并坐在一起,该把头发揪下来。”刘老太太忙上前解围,说:“这是我的亲戚,卖花的王嫂,请莫责怪。”柳和忙向刘老太太道歉,坐下说:“你来了几天,我太忙,顾不上和你叙谈。黄家老畜生还活着吗?”刘老太太笑着说:“都好。只是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官人如此富贵,何不稍念一下翁婿之情?”柳和拍着桌子说:“那年若不是您可怜我,给我一碗粥喝,我连家都回不了。现在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顾念什么翁婿之情。”说到气处,不禁跺脚大骂。黄女生气地说:“他们再不好,也是我的父母。我当时路远迢迢来你家,冻坏了手,磨破了脚,脚趾露在外面,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还要当着女儿的面骂父亲,让人难堪呢?”柳和这才息怒退去了。黄母羞愧得无地自容,马上要回去,女儿悄悄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从那次分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了音讯,黄女对父母的思念越来越深。柳和便派人把他们接到家中。老两口到后,羞愧不安。柳和道歉说:“去年你们来时,不明白告诉我,多有得罪。”黄某只是连声称是。柳和命人给两位老人从头到脚置换一新,又留下住了一个多月。黄某因内心不安,几次要回去。柳和送给白银一百两说:“那商人给你五十两白银,我今天加倍付你。”黄某红着脸接受下来。柳和派车送二老回去。以后,黄家日子稍稍宽裕。

异史氏说:“富贵之家失势,再没有人登门,真令人气愤,想闭门不再交友。然而像宫梦弼那样的好友,买棺营葬,化石成金,不能说不是慷慨好客的回报。至于闺中女子,坐享荣华,如果不是像黄氏女这样贞洁自爱,谁能当之无愧?可见老天有眼,是不会随便降福于人的。”

本乡有一个富翁,做生意精打细算,发了财。他在地窖里藏了数百两银子,惟恐别人知道。因而穿得破破烂烂,整日吃糠咽菜来证明自己贫穷。偶然有亲戚朋友拜访,也从不请人吃饭。如有谁说他家不穷,他便瞪眼看着对方,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了晚年,每天只吃一升榆树皮屑,瘦得手臂上垂下一寸多长的皮。而他藏着的白银始终不取出来。后来饿得快死了,两个儿子守着问他,还是不说。等他自己觉得不行了想要说时,却舌头发硬说不出话,只是乱抓胸口,咳几声就归天了。而子孙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只好用草席裹着埋了。唉!像这种藏钱在窖中就算是富有,那么国库中几千万两金银,何不能说归我所有呢?真是愚蠢啊!